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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玉在璞 日暖生烟

作者:特邀撰稿人 倪晓一

来源:中国档案报

2023-12-08 星期五

    一过小雪,虽然还没“数九”,但北方已然滴水成冰、寒风呼啸。无论古今,相比其他季节,冬日生活的节奏都会显得舒缓一些。在这样一个含蓄收敛、适合向内观省的季节,生活精致的古人们或煮酒烹茶,或临窗对弈,或赏雪吟诗,“石楼闲睡鹤,锦罽(jì)暖亲猫”,抑或和自己的宠物依偎相伴,观月听风,好不惬意。也许还会有人围炉夜话、剪纸插花、盘玉赏画,静享美好的冬日时光。

    谁会想到,在巍巍昆仑山厚厚的雪层之下,冰封的玉龙喀什河畔,无数其貌不扬的石头在经历千万年风霜雨雪永不停息的切磋琢磨后,最终会成为帝王手中一件件把玩清赏的心爱之物呢!今天我们就来聊聊和白玉相关的故事。

纸间见珍玩

 
    清代,将昆仑山的石头与古人生活关联在一起的,可以是皇帝的一纸上谕。

    乾隆五十七年(1792)三月初八日,乾隆帝正在第六次西巡五台山的途中,这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前往五台山礼佛。当他展开安南(今越南)国王阮光平呈送的谢恩表文时,见其言辞恳切,情感真挚,一种“万里虽遥,如接堂陛”的亲近感油然而生,便在初十日发出的谕旨中,与安南国王分享了一件喜事:大将军福康安即将荡平去年秋天开始的西藏廓尔喀部落叛乱,同时许诺“俟捷书奏到,当谕知该国王,同深喜庆”。在这一刻,乾隆帝与阮光平的心理距离是何等之近,近到他“将朕日所抚玩玉暖手一件”颁赐阮光平,以此“即物寓怀”,并随即补充了一句“不必具表谢恩”,让阮光平只需安心领受礼物。

乾隆五十七年(1792)三月初十日,乾隆帝赏赐安南国王

阮光平玉暖手事的上谕。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

    此时,81岁的乾隆帝已经修炼得人情练达。对待刚刚归附不久、去年还曾来京陛见、为自己庆贺80寿辰的藩属国君,如果按常理温言褒奖、赐下金玉,也未尝不可,但这只能算是寻常嘉勉。乾隆帝不落窠臼,在上谕中首先表达了对阮氏所上奏表的嘉悦之情,而后与阮光平分享了重要战报秘事,旋即又赠送了对方一件他每日把玩的玉暖手,这三重“套路”层层递进,令人如沐春风,亲近之意跃然纸上。要知道,只有与亲厚之人,才能毫无顾忌地分享已经濡染了自身气息的私人物品,可见乾隆帝当时的心情应是异常愉悦的。所赐的这块玉石,姑且不论市值几何,其所蕴含的情感价值已是非常丰厚珍贵,阮光平又怎能不心领神会呢。因此,他随即上书陈情谢恩称,“赏赐频加,已属非常之遇”,更何况是西藏事宜这等军国大事都能开诚布公,“宠信之笃,无异家庭”,他对这种特殊的恩遇了然于胸,一并承情。

    那么,所谓“玉暖手”又是何物,值得乾隆帝每日“抚玩”呢?说穿了也并不神秘,它就是喜爱文玩的人们都不会陌生的“把件”,或称“手把件”。乾隆帝的玉暖手,根据清宫档案记载和存世玉件来推断,有可能是和田白玉把件。

色白而质润

青白玉辟邪

    在我国,玉是特殊的文化符号,有着独特的文化源流。在全世界范围内,也难找到像中华民族这样源远流长、绵延有序的“玉之爱”。从上古的神玉时代、巫玉时代到王玉时代、民玉时代,玉的地位看似走下神坛一路下行,实则也是不断拉近与人的距离,作为德与美的化身,日渐走进人们生命与生活的“必然轨迹”。

    玉出昆仑。《说文》中写道:“玉,石之美者。”虽然能称为“玉”的石头有很多,但在古人的心目中,出自昆仑山的和田玉,特别是羊脂玉,方可作为美玉的代名词。和田玉古时又称昆仑玉、昆山玉、于阗玉,皆以产地为名,这也是本文所探讨的“和田玉”范畴,有别于国家2020年颁布实施的《和田玉鉴定与分类》中对和田玉的定义:“由自然界产出,具有美观、耐久、稀少性和工艺价值,可加工成饰品的透闪石矿物集合体,次要矿物可为阳起石,可含有少量方解石、透辉石、石墨、黄铁矿……等矿物。”

    和田玉产自万山之祖的巍巍昆仑,以及其山下的河谷、戈壁,这里人迹罕至,终年积雪,空气稀薄,气象万千。远古剧烈的地质活动造就了非凡的矿物,历经亿万年的风霜侵袭、雨雪剥蚀,一些玉石从高山滚落到融雪汇成的玉龙喀什河、哈拉哈什河,在无数个斗转星移中,经过冰雪之河的翻腾、抚触、摩挲,这些玉石被抚平了棱角、圆润了身形、莹洁了肌骨、涵养了精神,甚至原本撞击形成的“伤口”处也被岁月浸染出温润均匀的沁色。这样的和田玉,生于高山,长于河流,得山川日月之精华,细腻圆润,在清宫档案中被称为“子玉”“子料”,今天人们则多称之为“籽玉”。和田玉并非只有白色,根据不同的伴生矿物沁色,也可能呈现出多种颜色,所谓白如凝脂、黄如蒸栗、红如鸡冠、紫如胭脂、黑如点漆……但在古人的心目中,上等子玉中色泽洁白者才是真正的“白月光”。其质地细腻致密,通体温润,古人形容犹如丰腴的羊脂,故又称“羊脂玉”。

白玉卧羊

    君子比德于玉。古人从一块美玉的质感、色泽、肌理、硬度、韧性和敲击它的声音当中,体悟着仁之广博,义之渊深,智之清健,勇之刚烈,洁之纯净。结合子玉的生长环境,人们对玉德的理解也更加深入。关于玉德,主要有孔子的“十一德”说,管仲的“九德”说,荀子的“七德”说以及许慎的“五德”说,但无论哪一种,都包含着各个时代最美好的品德。“言念君子,其温如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玉佩于身,是德的提醒,德的陪伴,更是德的养成。《隋书·礼仪志》中记载:“案《礼》,天子佩白玉。”白玉在古时唯天子可佩,足见其地位之尊。

    前人已有研究,乾隆帝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玉痴”,凭借强盛的国力和独到的审美,他在位期间,举凡贡玉、琢玉、制玉、赏玉、佩玉、玩玉,无论是制度规范层面,还是审美趣旨、技艺创新层面,都达到了高峰。贡玉体系成于乾隆朝,嘉庆朝已现没落之相,道光朝以后几不复闻,可以说是与国力息息相关的。检视档案,虽然在贡玉中也包含产自玛纳斯的碧玉和叶尔羌地区的和田玉,但出自玉龙喀什河和哈拉哈什河的和田玉仍是贡玉的最大宗。在玉色的好尚方面,则始终以白玉为尊,玛纳斯碧玉仅乾隆朝曾有过短期的朝廷封控和大规模进贡,此后便不再入贡。

    以嘉庆二十二年(1817)为例,我们来盘一盘清代皇家的“玉账”。贡玉先要采玉,每年适合采玉的时间不过数月,加之路途艰险遥远,一般当年所采之玉往往隔年甚至隔数年才能运抵京城。嘉庆二十二年入贡的便是二十一年采获的玉石。档案记载,“嘉庆二十一年分和阗玉陇、哈什二河采获进呈大小玉六百四十五块”,依次是:

    白玉179块,重量最大的60斤,重量最小的2两;另有白玉子114个,重量最大的1两9钱,重量最小的2钱。

    葱白玉101块,重量最大的45斤,重量最小的2两;葱白玉子41个。

    青白玉46块,重量最大的120斤,重量最小的2两;青白玉子29个。

    青花玉67块,重量最大的54斤8两,重量最小的2两;青花玉子23个。

    青玉29块,重量最大的6斤10两,重量最小的2两4钱;青玉子16个。

    同一年,“叶尔羌采获进呈大小玉四百三十五块”,其中:

    白玉52块,白玉子47个;葱白玉67块,葱白玉子26个;

    青白玉95块,青白玉子15个;青花玉56块,青花玉子12个;

    青玉54块,青玉子11个。

    据总单统计,“以上共玉一千八十块,共重二千一百六十五斤五两五钱五分”。

    贡玉的数量、重量虽难与乾隆朝鼎盛时相媲美,但依然可供参详。清单开列玉石次序,以颜色为系,首纯色白玉,次葱白玉,其次青白玉,再次青花玉,最后是青玉,佐证了玉色尚白的审美趣旨。

    同色系成块玉石之后,专附“玉子”的数量,这也说明了对“子玉”中小颗粒“独子”的喜爱,古已有之。每一颗由天地造就的子玉,哪怕只是小小一颗,亦弥足珍贵。

    乾隆帝赐予阮氏的玉暖手,会不会也是一枚未经雕琢的“子玉”呢?

    孤证不立,我们需要再向档案求证。

温慰老臣心

清乾隆白玉葫芦式烟壶

    玉暖手可以手握抚玩,体型自然不大,甚至可称小巧。但这一类玉玩,却陪伴了乾隆帝数十年之久。其中既可寓寄协和万邦之深旨,自然也能见证朝堂变迁与人情世故。

    乾隆三十一年(1766),被乾隆帝倚为肱股、远赴边境与缅甸贡榜王朝作战的云贵总督杨应琚,在病中接到了皇帝钦赐的两枚“玉子暖手”,以及充满关怀的一道上谕。

西周白玉人龙纹佩

    据杨应琚奏,赏赐药丸调服后精神长发,饮食加进,痰气日就消减,可望复元等语。“……朕本日披阅来奏,喜不胜言,前赐药丸服之,既有成效,着照前再行赏寄。又闻良玉左右手各握其一可疗风痰之症,今特寄赏玉子暖手二枚,该督可随时擎握,用资颐养。并着加赏大荷包一对,小荷包四个,珐琅鼻烟壶一具,以志欣慰”。

    杨应琚出身世家,位高权重,此时已年逾七旬,若非清缅战争关系重大,乾隆帝也不会将他从陕甘总督调任云贵。此前负责战事的云贵总督刘藻因战争失利已被降职,随后自尽。此刻,乾隆帝正将莫大的期许寄托在杨应琚身上,听闻他生病,如何不关切?随信所赐“玉子暖手二枚”正是皇帝慰问的体现,也是他所传授的养生之秘:两手各握其一,可疗风痰之疾;即便未必能治病,至少可资颐养,对身体有益。倘若乾隆帝未经实践,又岂会随意赏赐?

    多年之后乾隆帝赐给安南国王的,只写是“玉暖手”,此处却明确指出是“玉子暖手”,再结合贡单,可以推论,他所喜爱的玉暖手,可能既有玉雕形件,也有独子形态,即天然形成的小块和田玉子玉,想来其油润细腻,色白质温,大小刚好适合握在手中。

元代白玉镂雕双虎环佩

    “玉暖手”不同于“玉子暖手”,暖手这种玉玩也不是唯有乾隆帝喜爱,档案中还有证据。道光八年(1828),因扬威大将军长龄等人平定回疆张格尔叛乱之功,道光帝在初闻捷报后,在大军尚未还朝时,便命“先行寄赏白玉喜象暖手一件、御用大荷包一对、小荷包二个”,以此表达其喜悦期许之意。这里的“白玉喜象暖手”,既点出了色泽材质,又说明了雕形的题材是大象,昭示着天下太平、喜相(象)逢。时至今日,存世的清宫玉器中仍有诸多各种题材小巧可爱的玉件,如玉犬、玉虎、玉羊、玉辟邪等,大小也适合把玩。前人认为,这些玉件可以陈设也可以把玩,很有可能就是档案所说的“暖手”。

抚玩岁时暖

    擎握或是抚玩这些情态各异的玉暖手,当真可以强身健体吗?从医理上看,还是有些道理的,如《本草纲目》记载:“玉气味甘平无毒,主治除胃中热、喘息烦满,止渴,屑如麻豆服之,久服轻身长年。”这是内服的效果。又说玉石可以润心肺,助声喉,滋毛发,“面身瘢痕,可用真玉日日磨之,久之则自灭”。这则是外用的功效。清宫存留的白玉推胸,似乎就是用于此途。

白玉推胸

    根据杨应琚的谢恩折,对他来说似乎见到了一定的功效,“臣遵将玉子暖手随时擎握并常服药丸,近日不仅痰气减除,精神日渐充复而手足举动亦觉稍便”,但这究竟是客套还是实情,则不可考。

    熟悉史实的读者知道,次年,杨应琚便因为谎报军情、虚报战功,被赐自尽。而备沐皇恩的阮光平,也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初病逝。那几枚当时寄托着乾隆帝殷殷之情的玉暖手,想来已经长眠在滚滚奔流的历史长河之中。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与历经过亿万年岁月风霜的美玉相比,人类的生命,甚至人类的历史何其短暂,恰如一粟之于沧海,稚草之于寿椿。人们若从蕴藏月华的美玉身上,时时回溯它的冰霜清洁之志,在摩挲抚玩之余,常怀润德润身之愿,那么在指尖流转的,便不只是一块顽石,而是一位益友、一位良师。

    文中所示玉雕文物为故宫博物院藏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23年12月8日 总第4070期 第四版

 
 
责任编辑: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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