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的习惯是在幼年养成的，一直到现在，未曾改变。
奶奶喜欢喝茶，起床要喝热茶，她觉得喝后嗓子舒服，一天都有好心情。那时，母亲总是早早起床，生火、烧水、泡茶，我家的一天是在袅袅青烟和缕缕茶香中迎来的。
清晨，奶奶盘腿坐在炕头，沏好的茶置于杯中，她慢悠悠呷一口含在嘴里细细品味，再闭目享受那种醉人的醇香，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悠闲、淡然和宁静。我睡眼惺忪躺在被窝里，看着奶奶陶醉的神情，口水早已沾湿枕头，小手也按捺不住，偷偷拿过奶奶的茶杯，浅浅喝一口，“哇，好苦！”我吐着舌头，表情滑稽好笑。
奶奶被我的样子逗乐了，露出嘴里仅有的两颗门牙，抿着嘴唇呵呵地笑了，笑意从眼梢、嘴角，乃至每一道皱纹里溢出来，我也跟着傻傻地笑了。
晨光穿过木质窗棂，越过氤氲茶雾，将金色光芒投向奶奶的脸庞，那一刻，每条皱纹都显得温柔无比，盈满了岁月的痕迹，蕴含着缭绕茶香，永远印刻在脑海。从那天开始，我陪着奶奶喝早茶，学着她的样子用茶水润喉、解渴、提神、消暑，几乎到了无茶不欢的境地。
奶奶最喜欢喝茉莉花茶。“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这种被宋代诗人江奎誉为“人间第一香”的茉莉花茶不知何时俘获了奶奶的舌尖，让她为之着迷。奶奶曾无数次对家人说：“人世间再没有比茉莉花茶更好的茶叶了。”是啊，一朵洁白如玉的花、一片鲜嫩色绿的叶，奉献了各自的香，这是一种多么神奇的组合。
鲁迅曾说，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奶奶很会享受这种清福，逢年过节，晚辈送她上好的茉莉花茶，她会小心翼翼藏在炕头的小木箱里，用一把磨得锃光发亮的铜锁锁起来，钥匙拴在裤腰带上。每天早晨，洗手洁面后，奶奶便开箱取茶，泡一壶滚烫的花茶，花味渐浓、茶味渐醇，在花香与茶香中与岁月共老。
后来，80岁的奶奶于睡梦中安然离世。葬礼结束后，家里的生活恢复正常。我像往常一样收拾好书包准备上学，出发前，静静地站在炕头。父亲见状，奇怪地问：“怎么还不去学校？要迟到了。”我歪着小脑袋，盯着桌上的仙鹤茶壶说：“今天还没喝茶呢。”父亲愣在原地，看看冰凉的茶壶，再转身看看香烛中间奶奶的遗像，霎时泪水涟涟，抱着茶壶蹲在地上哭了好久，泪水滴在壶肚上，又滚落到脚下，令人动容。
后来，父亲也喜欢上了喝茶，用的还是那个仙鹤茶壶，壶嘴已经被我冒冒失失磕掉了一角，可他仍舍不得换掉，茶水顺着壶嘴倾泻而下，一种细水长流的感觉在心中弥漫。
父亲节俭，舍不得买太多好茶叶，常常一壶茶喝一整天，冷了用它暖暖身子，热了用它败败火气，工作累了用它解乏除困。就这样，茶水伴着一家人的平淡日子，不离不弃、天长地久。
父亲的朋友李叔，人到中年家庭发生了变故。那段时间，他总会在晚饭后来我家久坐。李叔不善言辞，父亲笨嘴拙舌，两人沉默寡言坐在一起，好在有茶水相伴，一切显得很温暖。瞅着李叔的茶杯空了，父亲就开始添茶。慢慢啜饮中，水雾萦绕中，茶水温暖了胃，抚慰了心。
如今的我依旧喜欢喝茶，以一盏清茶、一本好书为伴，或啜饮或默读或沉思，在闹市中寻觅清静，于茶香中寻找书香，在茶伴人生的惬意时光里感受岁月悠悠。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23年11月16日 总第4060期 第四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