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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青梅染窗绿

作者:特邀撰稿人 倪晓一

来源:中国档案报

2023-08-08 星期二

    连日来,夏雨忽骤。雨歇凭窗观山,见青绿叠翠,悠然想起明末清初诗人彭孙贻的《啖梅》:“夏雨落青梅,未解相如渴。摘来佐山樽,翠香浮绿雪。”每年入夏后,极端天气往往会接踵而至,高温、骤雨相继“出场”,但也正是在这样的时节,才有了万物生长竞秀、果实次第成熟的夏季模样。特别是刚进入梅雨季节之时,那些葱茏枝叶间掩映的青翠梅子总在不经意间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每年梅子上市后,人们便会开始投入酿梅酒、做梅露、腌脆梅、制梅干的忙碌中。梅子是一种特别的果子,它仿佛连通着每个人的味蕾,甚至不用品尝,一提到它就会让人有口舌生津之感。“望梅止渴”的成语故事是很多人所熟知的,而李白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之句,巧妙地将两小无猜的美好与青涩可人的梅子融为一体,让人读后如见其景。在古人的眼中,梅子还有“象外之象”,内涵极为丰富。笔者此前曾发表过《岁寒清友》一文,其中简单勾勒了清宫莳梅、品梅的风尚,主要聚焦在梅花,今天就来续写一下梅子的故事,希望能给苦夏添一脉清凉之气,或可解烦祛暑。

“盐梅已佐鼎”

    此文中的“梅子”,是文化层面上的泛称,凡梅树所结果实,皆可称梅子。无论是青梅、杏梅、李梅,果实都不甚大,往往垂累成串,风致可爱可玩,气味清甜而食之极酸。梅子的酸鲜烈飒爽,令人入口难忘,早在数千年前就刻进了古人的味蕾,也留下了世代相传的典故。

    清嘉庆朝《钦定大清会典事例》中就收录了乾隆四十八年(1783)皇帝在乾清宫大宴宗亲时,乐部演奏的中和清乐——《景丽仙瀛之章》,在乐辞之外,尚有八解,其中第四解云:“金盘自明,玉碗自莹,山腴水豢未须称。兰烝蕙烝,由来禁脔夸珍盛。淳熬将出龙头鼎,多是盐梅滋味成。不须更啖如瓜枣,但饱天恩总益龄。”显而易见,这是在赞颂御宴之上的美器与珍馐,但直接夸赞难免落了下乘,还要加一些价值,所以使用了“盐梅佐鼎”的熟典,借此来训谕参加宴会的宗亲大臣:只要诸位贤才能够和衷共济、辅佐天子,皇帝的加恩就足以令人延年益寿,何必羡慕那些因缘际会得到神仙赐枣的人们呢?仙缘难求,但忠心报国却是人人可以力行的。

明 项圣谟《青梅初熟图卷》(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那么,“盐梅佐鼎”“盐梅之寄”这些古人耳熟能详的典故出自何处呢?在醋没有被发明并广泛应用之前,人们饮食中的酸味调和多借助于梅子,人们把梅子的酸与食盐的咸看得同等重要,不可或缺。《尚书·说命下》中记载了商代明君武丁在延请傅说出任宰辅时所说的一段话:“尔惟训于朕志。若作酒醴,尔惟曲糵;若作和羹,尔惟盐梅。”武丁对和谐的君臣关系作出了一个精妙的比喻,这段话的意思为,如果说武丁是美酒,那傅说就是酿酒的酒曲;如果说武丁是美味的羹汤,那傅说就是调味的盐和梅子。君与臣应该像酒和酒曲、羹汤与盐梅一样,互相依存,相得益彰。这个比喻深入人心,后世便用“盐梅”来指代栋梁贤才。“盐梅之寄”,即表达了对贤才的渴望。盐梅之臣,犹国之柱石,是对为人臣者极大的褒奖。因此,唐玄宗在诗中也曾写道:“盐梅已佐鼎,曲糵且传觞。”意为盐与梅已在鼎中共同增益了羹汤的美味,美酒已在杯中流转,表达了他对朝臣辅助之功的欣慰与赞许。调鼎之人、调羹之手,通常指有器、有量、有能的贤才,有时也特指宰相之才。宋代宗室赵长卿的词曰:“自是盐梅姿质,伫看大手调羹。”他从人臣的视角反用典故,自有一种英气与自信。到了明清时期,在诗词中使用盐梅典故者仍很常见,在各类祭祀名臣良将的祝文当中更是“盐梅”不绝。例如,奖忠祠的祝文中即有“心膂股肱之佐,社稷铭勋。盐梅舟楫之材,馨香食报”之句。

    小小一粒梅子,不仅关乎君臣之道,也从更广阔的层面折射出中华“和”文化的一角。《左传·昭公二十年》中记载了晏子议论何谓音声之和时的一段话:“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君子食之,以平其心。”这段话巧妙地阐明了“和”如同烹饪,要通过多味调和而形成新的味道。后来,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也提出了声律要“声得盐梅”,做到“异音相从”,把不同长短、轻重、高低的声音进行调和,达到新的和谐。盐与梅是味之两端,也可以是声之两端,调和之后,却能达到超越盐、梅本身的新境界,美在咸酸之中,也在咸酸之上。

乌梅与“梅洗”

    乌梅是将初熟或半熟梅子熏干后的制成品,在我国有非常悠久的食用、药用历史。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中记载,“作乌梅法:亦以梅子核初成时摘取,笼盛,于突上薰之令干,即成矣”。乌梅至少在唐代即已入贡,明清时期也是多个行省的土贡,且数量极大,每年以万斤计。据《大明会典》记载,户部常年库藏的乌梅数量超过3.9万斤。

    当时库藏这样多的乌梅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是入药合剂,还是制作消暑解渴的酸梅汤?其实都不是。相比明档,清代的档案存世量更大,为我们勾勒出乌梅在宫廷中的日常应用情况。与人们通常的食用、药用方式不同,在明清宫廷,乌梅的主要用途是清洗剂。宫廷里的内务府下设织染局,在染丝时便会领用乌梅。虽然乌梅不甚贵重,但领用核销均有规矩。乌梅日常存贮在广储司,织染局染丝行取乌梅需向广储司具呈文,一时使用未尽的乌梅,也要入库保存,登记在册。乾隆朝时,内务府定例每5年清查广储司下设各库,也会顺带盘查织染局库。例如,在乾隆三十一年(1766)盘库时,就将织染局库贮的丝、线、靛青、红花、矾、碱、乌梅、黄栌木、苏木等都按照档册一一查对,查核的结果是,多出了“乌梅十斤八两、黑矾四斤十五两、苏木五斤十两”,遂要求“交织染局库,归项入册”。

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总管内务府为查得
余出乌梅等项归项入册事奏案。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

    清宫存有大量金属器皿,金银器也不在少数,这些金属器皿的日常清洗就离不开乌梅,甚至还有一个专门的名词——梅洗。“梅洗”在《汉语大词典》释为:“方言,指整治金属器皿。”引证是《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一回童奶奶说的一番话:“这是俺家祖辈久惯的营生,梅洗梅洗,把那旧的整治新了,拿着哄人,胡乱骗饭吃,还要在前门外寻点铺儿,开个小乌银铺。”可能正是因为这段话里出现了“梅洗”,也出现了“把那旧的整治新了”,故而在《汉语大词典》里被解释为“整治金属器皿”。大致意思不错,但显然不够准确。“梅洗”在这里是指将掺杂了其他金属、质地不纯而发乌的银器,通过特定的方法使之变得白亮,看上去像真的白银。这个特定的方法就是用乌梅泡煮过的水当清洗剂来浸泡擦洗器皿,档案中叫做“梅洗见新”。《醒世姻缘传》中,梅洗是以假银混充真银的手段之一,但在档案里则是个中性词。哪怕是真金白银,时间久了也会失去光泽,因此要用乌梅水来进行清洗,使之焕然一新。

    清宫里经常梅洗的都有哪些物品呢?档案中俯拾皆是,上至金佛、铜佛,各类供器、金银茶具、钟表,下至檐瓦钉、帽钉、门钉、灯笼的金属构件等等,均可梅洗。梅洗范围虽然广,但是梅洗本身是具有一定专业性的,根据清洗物品的不同,梅洗溶液的配比、浸泡的时长、擦洗的方法都存在着不小差异,因此设有专门的“梅洗匠”。根据嘉庆朝及光绪朝《清会典》记载,内务府广储司“七作”之一的银作,其执掌主要是成造各类金银首饰器皿,除一些管理人员外,常设工匠有13种,依次为:化银匠、炼金匠、累丝匠、錾花匠、大器匠、钮子匠、珐琅匠、点翠匠、梅洗匠、玉匠、数珠匠、小刀匠、招募玉匠。其中,梅洗匠人数有18人之多,仅有4个工种的人数超过梅洗匠,其他均不及,由此可见梅洗匠工作的专业性和重要性。

    其实,梅洗时所需的物料并不仅仅只有乌梅,档案中记载,在梅洗物品行取乌梅时,通常还会领用硼砂、白矾或黑矾、盐、碱以及白炭、火硝等。而故宫博物院目前在清洗青铜器时使用的“酸梅铜盐膏”,为我们了解传统梅洗溶液的配制提供了一定的参考,其配制方法是:依传统做法将乌梅用水浸泡两天,去杂质;用砂锅加热煮1小时,剥肉去核,再加热煮成糊状。用上述重2650克的料,加入260克醋酸铜、260克氯化铵,加热熔解后再加50克品绿,搅拌均匀。从中可知,梅洗匠在宫中确属不可或缺的专业人士。

最忆是青梅

    说过了作为调味品的梅子和作为清洗剂的乌梅,我们再来说一下青梅。青梅是春末夏初的水果,其时正值酷暑尚未来临、春天尚未远走,正是美好的时节。现下青梅时节虽已过去,但也不妨碍我们忆起它的美好。

    梅子初成之时,带着一丝青涩与懵懂,偏又显得生机勃勃,活泼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无论是在书画作品里,还是在诗词歌赋中,梅子的身影随处可见。特别是初夏时,古人喜爱以青梅、青杏佐酒,晏殊所谓“青梅煮酒斗时新”,想来也是爱这酸脆与甘醇的碰撞,追求的是另一种“和”的风味吧。

    古人对青梅的用处可谓是不拘一格,除了食用和作为儿童的玩具外,它还可以作为掩饰尴尬的“小道具”,李清照就深谙此道,她曾在词中描述道:“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此外,青梅也是少女们最天然的装饰,晏几道曾写:“柳间眠,花里醉,不惜绣裙铺地。钗燕重,鬓蝉轻,一双梅子青。”宋代的整体审美倾向于清疏淡雅,对梅花的喜爱也是在宋代繁盛的。及至梅花落尽,翠玉般的梅子挂满枝头,想来也是一番动人的景象。宋代人对青梅的季节性亦十分敏感,留下的佳句颇丰,比如张先的“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欧阳修的“四月园林春去后,深深密幄阴初茂,折得花枝犹在手,香满袖,叶间梅子青如豆”,这也难怪有一种叫做“梅子青釉”的釉色会应运而生了。

宋 龙泉窑青釉鬲式三足炉 故宫博物院藏
宋 龙泉窑青釉盘口瓶(粉青釉) 故宫博物院藏

    梅子青釉,是南宋龙泉窑开创的青釉色,因色若青梅,故而得名。宋瓷尚青,世人皆知,但这“夺得千峰翠色来”可不只是一种单一的色彩,天青、粉青、豆青、冬青、梅子青,可谓青青不同。与同样走秀雅路线的粉青釉相比,梅子青釉的釉层更厚,通体感觉更为浑融青翠,呈现出美玉般的质地,而其中的仿古造型尤为难得。梅子青被视为南宋龙泉窑最为经典、稀有的釉质,元明清时期都曾试图仿制,但很难得其神髓。可以说,任何一件存世的梅子青龙泉窑瓷器,都是稀世奇珍。

    最后,咱们以一盏酸甜冰爽的酸梅汤来收尾。酸梅汤也是以乌梅为主角的,佐以山楂、豆蔻、冰糖、甘草、桂花等等。传统售卖酸梅汤的摊贩,要挂月牙戟,敲小铜碗,民间传说这些习俗与明太祖朱元璋有关。乾隆时期的诗人郝懿行在《都门竹枝词》中咏酸梅汤曰:“铜碗声声街里唤,一瓯冰水和梅汤。”他说当时京师的酸梅汤必用冰:“今人煮梅为汤,加白糖而饮之。京师以冰水和梅汤,尤甘凉。”直至道光末年,杨静亭写“炎伏更无虞暑热,夜敲铜盏卖梅汤”,仍是相同的习俗。清末旗人富察敦崇记述得更为翔实:“酸梅汤以酸梅合冰糖煮之,调以玫瑰、木樨、冰水,其凉振齿。以前门九龙斋及西单牌楼邱家者为京都第一。”再过些时日就到了处暑节气,民间有谚语:“处暑酸梅汤,火气全退光。”试想,一个人立于盛夏的窗前,慢品一碗冰凉的酸梅汤,观雨霁云飞,看青绿叠翠,此乐何极!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23年8月4日 总第4018期 第四版

 
 
责任编辑:实习编辑 阮伸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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