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一个午后，我在站台等公交车，不经意间看见一棵开花的白樱树，花朵细密繁多，压得枝条垂坠，本是一树华美，但颜色却素雅未经世故，透出一股朴拙的天真和生气。
公交车久等不来，我伫立良久，渐被花香包围，有风吹过，纷飞花瓣辞枝而落，翻飞如蝶，我置身花雨，倏而恍惚。想起1000多年前的春天，被贬为荆州长史的张九龄看到兰草翠叶纷纷，临风自悦，不由慨叹“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他忠而被贬，只能托言禽鸟，寄词草树，幸得世间草木有心，托住了这份辗转忧思，并以欣欣生意予人自在、坦荡和丰盈。
造物如此有情，让我无比心动。不等车了，我转身走上一条野径。春日近阑珊，我必须去看看春天，看春日迟迟，卉木萋萋；看天地广阔，草木深情。这份深情，我在江离白芷与迟暮美人相伴相知的楚辞里初识，在李白的燕草秦桑陌头杨柳里遇见过，在王希孟逶迤往复气象万千的青绿山水间倾心探寻流连入梦过，而这个春日午后，我在一种人与草木互通声息、互相注视的喜悦里再次领受。
荒野幽僻，离离青草在脚下伸展，芳草碧连天，那碧色从长亭外和古道边蜿蜒而来，层层铺进心田。远处天草相接，近处好风如水，随性而行，泥土和草木气息扑面而来，野花星星点点，轻轻拂过脚踝，我内心柔软，有一片单纯的欢喜在蔓延。
怎能不欢喜呢？酢浆草长出了嫩叶子，蒲公英开出了小黄花，春天正经过人间，所有生命都楚楚动人。在这个暖阳如酒的午后，我只愿以花瓣草叶作盏，把酒自斟，沉醉不知归路。
长风满谷，送来幽幽花香。陌上花开，在山野坡地里写着无人在意的大文章。长满田野的紫花地丁是小令，花瓣舒展四伸如绢纱。爬满沟壑的野牵牛和紫藤花是散文，有一种走到哪里就开到哪里的恣意和潇洒。一丛丛密密匝匝的野丁香是小说，解不开的丁香结里有多层次多角度的说不尽的故事。一树一树大朵的玉兰花是诗歌，有一种凝练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美。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寂静的山谷里，知名或不知名的花木在自然开落，邀风邀月邀云朵。而我何其有幸，也可以被邀请打开扉页，细品这造物大书里的字字珠玑，可以与花木相顾相识，抱一怀馥郁芬芳。
转过斜坡，一道溪流横亘眼前。水中生有大片芦苇，苇叶青青，伶然独立，美得令人心醉。它们以蒹葭为名，从诗经里踏水而来，以层层绿浪送我满目清凉，以及在水一方的明媚。整部诗经就是从一条荇菜参差雎鸠合唱的水湄开始的，那样干净的河流和水草，那样干净的纯粹的思念，那样干净的古典的爱情。
我支颐长坐，看水岸绿杨郁郁成列，看水中天光云影聚散变幻，感觉自己化身成浮萍，溯游而上回到3000多年前的芳洲兰沚边，重拾诗三百里浑朴无邪的诗意。举目四望，青山墨绿，春水碧绿，松柏苍绿，榆槐翠绿，藤萝浅绿，重重绿意将我包裹。我是初生嫩芽，开在草木心里，被绿意染遍，随万物一起向阳生长。
天已薄暮，空气微凉，前方路灯渐次亮起。空山里，春色尚且深浓，我折下地锦叶，包一片春天带回家。
山路曲折，有灯火温暖，照亮归途。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23年3月2日 总第3951期 第四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