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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窗梦绿

作者:特邀撰稿人 倪晓一

来源:中国档案报

2022-10-24 星期一

    寒露过后,霜降之前,满目红衰翠减,黄叶萧萧,一雨秋深。《红楼梦》中林黛玉听着雨滴竹梢,写下《秋窗风雨夕》,感叹“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在秋天梦见生机勃勃的春天,或是满目葱茏的夏天,这并不出奇,但为何一定是在秋“窗”前呢?今天就结合档案来聊一聊清宫里的窗户,特别是秋窗的那些事儿。

疏棂画屏映秋影

    《说文解字》:“窗,通孔也。”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反过来也成立,窗户正是建筑那含情盼睐的眸子。如果你喜欢诗词,肯定会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古人特别喜欢在窗前聆听、观望、凝神、怀思,无关时节,无论心境,可谓窗窗生情。“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这是春天的窗;“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这是初夏的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是秋夜的窗;“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这是冬天的窗;“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这是思念的窗;“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这是恬静的窗;“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这是哀怨深婉的窗;“要看银山拍天浪,开窗放入大江来”,这是气魄宏大的窗。

    在中国古典建筑中,窗是光线的重要来源,也是造境的绝佳取景框。明末清初文学家、戏剧家李渔曾说:“同一物也,同一事也,此窗未设之前,仅作事物观。一有此窗,则不烦指点,人人俱作画图观也。”一句话就点明了他“开窗莫妙于借景”的认知。

    在紫禁城里,无论是巍峨庄严的前朝殿宇,还是各具巧思的后宫居所,乃至花园、佛楼、亭轩,凡有房舍建筑,窗户都可以作为其点睛之笔。按照窗的位置、形式,大致可以分为用于槛墙上的槛窗,用在槛窗和隔扇上方的横披窗,开在墙上的透明窗,也有顾名思义可以拆卸通风的风窗。此外,还有用于山墙的象眼窗,开在屋顶上的气窗等等。窗也可按照外观造型特别是窗棂槅心的样式来区分,从装饰的繁复程度和视觉效果来看,至少有四方、六方、八方、直棂、回纹、寿字纹、福字纹、冰裂纹、什锦花窗、菱花窗等诸多形式。其中,最为大家熟悉的应该算是按建筑规制所分的三交六椀、双交四椀等不同花式的槛窗了,档案中统称“菱花窗”。我们熟悉的三大殿、乾清宫、交泰殿、钦安殿等地位尊崇的建筑,方可使用三交六椀菱花窗;东六宫核心建筑用双交四椀菱花窗,西六宫主要建筑采用槛窗的另一种常见形式——支摘窗,装饰较为华丽;一般的附属建筑亦可用支摘窗,但花式较为简约;值房、仓库则一般用直棂窗,仓库还经常匹配气窗、风窗、象眼窗等组合使用,规格一般很小。

    紫禁城的每一任主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审美体验。在清代内务府档案中,经常可以看到关于奉旨成造一些特殊花式窗户的记载,如冰梅窗户、樟木卧人式暖屉窗、冰纹式暖屉窗户等等。窗往往与柱、槅、架、屏等紧密结合,成组搭配使用,有主有次,或对称分布,或相互映衬,形成独特的建筑语言和韵律。在明清宫廷建筑术语里,凡安装在建筑檐柱之间的隔扇、槛窗、横披、帘架、风门等称为“外檐装修”,安装在金柱之间的室内的隔断、屏风、落地罩及博古架等称为“内檐装修”。单看一扇窗,不觉其妙,而整体看去,方能体味那种圆融、和谐之美。例如:清乾隆三十五年(1770)五月,乾隆帝对圆明园蕴真斋进行了部分重新装修。他喜爱江南细腻灵动的工艺,遂命内务府总管三和将“贴签画样二张、营造尺一杆”寄给了两淮盐政李质颖,让其依样赶办一批装修物品。李质颖自然不敢怠慢,尽心督办。那么这次乾隆帝开出的“订单”里都有些什么呢?我们不妨一观:“蕴真斋明三间后金面杴窗四扇,横披三扇,群墙板一扇,碧纱橱八扇,横披六扇……窗扇上铜件二百八副,栓环二十四支,透绣纱堂整团半团三角团四百二十七堂,外余备绣团十堂,玉色纱十二丈。”这成组成套的配置不仅在风格上达到了高度统一,就连五金件、窗槅上的软装饰也皆为专门定制,可谓深谙建筑美学之道。

    窗不仅出现在独立成栋的房舍当中,围墙、游廊上也可开出各式漏花窗,窗与墙合二为一,能将内外景物自然衔接,给人的整体感觉是精致而含蓄,《乾隆帝元宵行乐图》轴上就能看到这类不同的漏花窗。而在古代的绘画作品中,用“窗”之处也颇多,很多仕女图都喜欢将美人安置在窗边,尤其圆窗更具情韵,如《雍亲王题书堂深居图屏·捻珠观猫》中前有圆窗,后有方形槛窗,布局错落有致,仕女和猫凭窗的姿态都显得分外安宁自在,幽静闲逸。其实,在画家们的笔下,窗前四季之景皆异,而秋剪梧桐、影叠窗棂,更是常入画图,触人心动。

清 郎世宁绘《乾隆帝元宵行乐图》轴(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清 《雍亲王题书堂深居图屏·捻珠观猫》 故宫博物院藏

梦到深秋宜帘栊

    在紫禁城里,窗户的材质大多数是木质的,个别地方也有铁质的,多用在重要的库房,比如内阁大库;最特殊的也有用砖石质地的,比如皇史宬正殿,因其贮藏实录、圣训等重要档案文献,特重防火,本身是比较罕见的无梁殿结构,通体不用一钉一木,全部采用石材,门窗也不例外。

    清朝前期,玻璃器皿在宫苑中多有应用,但受限于制作工艺,体积较大的整幅玻璃窗尚不多见,仅能在皇帝最常起居之所应用,并且非常依赖外洋进口。到了晚清,玻璃工艺成熟,成本大幅下降,玻璃窗不但在宫廷中渐渐普及,也逐渐走进了士人、百姓家。清代张慎仪填《琐窗寒》词,就专门记述了给自家换上玻璃窗一事:“茜镛纱轻,碧棂纸脆,不宜冬晚。为翻新样,添换琉璃片片。”这里所说的“琉璃”就是玻璃。诗人说,传统的纱窗、纸窗质地或轻或脆,不能御寒,也容易破损,因此换了玻璃窗。这新窗通透明亮,“纵周遭掩映如云,仍朗朗隔窗易辨”,得到了诗人的真切赞许。

    玻璃窗确实有其长项,但千百年来古人使用的纱窗、纸窗也有它的独到之处,特别是在诗人、画家的眼里更具神韵。纱的朦胧缥缈,纸的肌理纹路、色彩质感,在晨昏相伴中,拓展了人们的审美视域,构建了东方美学中非常重要的一环:含蓄,蕴藉。“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那窗上的剪影,从里往外看,有遒劲的梅枝托起温婉的花朵,有竹叶,有芭蕉,有拣尽寒枝不肯栖的鸿雁;从外往里看,有正在望月、读书、饮酒、沉思、笑语、垂泪、赌书泼茶的人们,这每一帧画面的定格,皆是永恒。“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如果改为“玻璃窗”,你看见我的一瞬间,我也能看见你,内外洞明,还谈什么意蕴悠长?

    纱和纸,除增加了光影的柔和度之外,还给声音悄悄留了“通道”。相比玻璃对声音的阻隔,纱窗和纸窗的长期相伴,让古人习惯了与天籁、人声一同生活,极细小的声音也可以“登堂入室”。一觉醒来,入耳的是鸟儿的啁啾,是风过林稍的沙沙声,是淅淅沥沥的秋雨声,或是深巷中悠长的卖花声。

    人们很早就发现了可以在纱窗、纸窗上另辟蹊径,进行艺术创作。夹纱、双面绣、贴落绘画、书法,这些都可以直接装点在窗户和隔扇上。半门半窗的隔扇,兼具门和窗双重“身份”,同样是隔景造境的万能构件。装潢在隔扇上的贴落,不乏名家之作,被人们誉之为“纸质壁画”。宫廷中一事一物均有规制,哪怕是裱糊窗户的材料,也不例外。用来糊窗的纱和纸,其色彩、质地是可以变换的,一则看财力,丰俭由人;二则非常考验审美,看是否独具匠心。在宁寿宫的符望阁内室,还保留着当年的直径纱沥粉贴金彩绘隔扇,研究人员用现代科技对其进行分析,发现隔扇上的纱片是非常罕见的漆纱,工艺异常繁复,其做法是在隔扇上装饰整幅直径纱,在纱地上再糊一层纸,纸上覆盖金箔,然后在金箔上进行绘画,最外层再刷大漆。这漆纱兼具了装饰性和耐水、耐热、抗老化的特点,无怪能穿越200多年的光阴,存留至今。

    而说到糊窗的纸张,三大殿、太和门、昭德门、贞度门、中左门、中右门、后左门、后右门等处窗户可用高丽纸,左翼门、右翼门、熙和门、协和门、东华门、西华门、苍震门、神武门等处,裱糊用毛头纸。地处前朝,注重庄严,糊窗都是白色纸。而在后宫或皇帝日常宴息之处,窗纸的面貌就体现出了个性化。比如,阅是楼用蓝色纸,圆明园清晖堂的屉窗,曾用包蓝连四纸、白露纸;而糊饰乾清宫和养心殿的东西暖阁屉窗,曾使用粉连四纸、石青纸。嘉庆十六年(1811)八月十八日,造办处下设的灯彩匣裱作,为了糊饰乾清宫、养心殿等处窗户隔扇帘架,成做如园锦边匾对等项活计,向广储司缎库支领了10匹绿地菱花锦,向茶库领取了500张“上好对帘拢头号高丽纸”等工料物资,足见哪怕同样是糊窗用的高丽纸,也是严格区分等级规制的。

    时近秋冬,帘幕更成为窗户的绝佳配置。关于做窗帘、门帘、隔扇帘及各类幔帐的记录,档案中也屡见不鲜。如雍正十年(1732)五月,员外郎满毗、三音保传旨,将养心殿东暖阁包瓖纱屉窗,找补糊饰棕色绢。到了同治四年(1865)六月,小太监进喜传旨在养心殿明窗制作安挂“青纱二面边刷蓝纱面纺丝盖帘硬板帘一架”。从棕色绢到青蓝纱,各有千秋,各擅胜场。

一窗一牖总关情

明宣德 黄地桂兔纹妆花纱  故宫博物院藏

    窗户在紫禁城中如此普遍,却又如此重要,一处不合适,就会造成威严的损失,美的缺失,内廷历来注重此节。

    修窗糊纸要择吉期。清制,在入冬之前,会委派专人对宫苑中的窗户情况进行全面踏勘,这些官员在行文时往往直接自称“派出查验窗槅员外郎”“派出查验糊饰窗槅郎中”等。如果是纸窗,将视破损情况,决定是对旧有窗纸进行局部挖补,还是整体换新。人们郑重其事,要由钦天监和弘仁寺法师分别选择糊饰窗户的吉期。如乾隆三十八年(1773),钦天监选择了“九月二十丙子日卯时”,在上报时须声明这个日期与弘仁寺法师所选相同,才能顺利开工。

    举凡修缮装饰,讲究工程有法,支领有度。如有违背,按例应当重惩,以警后人。很多官员为了窗户甚至窗纸一事,遭受过责罚。例如内务府奏案记载,乾隆五十四年(1789)九月,乾隆帝发现漱芳斋的窗棂油饰粗糙不齐,遂指示内务府核查。最终,除了重新油饰漱芳斋窗棂之外,还将该监督班金泰、恒林,参照造作不如法罚俸6个月之例,加倍罚俸1年;总管内务府大臣金简、伊龄阿均照不行详查例,各罚俸6个月;当时出京公干的另一位总管内务府大臣和珅也在文中表态:“虽未在京,亦未能预先觉察,咎实难辞,应请罚俸三个月以示惩儆。”

    而修缮养护窗户隔扇支领物料,也是内廷重点稽核的一项内容。每年造办处裱作糊饰内廷窗户隔扇之后,内务府会指定专门的查核房官员在第二年进行统一盘核。借助档案的记载,我们可以从中了解内廷窗户的大致数量和糊饰的工艺手法,以乾隆三十七年(1772)在复核工程中发现的“事件”为例。总管内务府大臣永瑢等人,对查核房已经查核过的糊饰窗户工程进行了复核,结果查出了问题:“去岁糊饰过乾清宫、养心殿等处窗户隔扇等项,按大小宽窄尺寸逐件详细丈量,内有满糊之处,有间糊之所,共计窗户六百十二扇,隔扇一百二十八扇,帘架横楣罩腿四十五扇”,将这些窗扇按大小折算为“见方尺一万三千八百八十三尺”,而托裱活计,每9个见方尺需用头号高丽纸1张,在每尺的基础上打出1寸的余量,经核算,糊饰上面所说的785扇窗槅共需应用1751张头号高丽纸,而实际使用中,多用了360张。裱作的主管官员解释称:“糊饰各式花窗、菱花隔扇等件,样式不一,必须赶档挖缺、压缝挖补,刀口草梗方能平正一色,实有靡费之处,非托裱活计整用可比,故按尺寸查核数目较多。”也就是说,因为窗棂多数不是横平竖直,而是万花筒一样繁复的花样,增加了糊饰的难度,为了取齐,会浪费一些纸张。即便情况属实,永瑢等人仍认为过于靡费,最终奏请乾隆帝,将造办处六品库掌舒明阿降为催长,催长英敏、赫绅降为副催长,副催长百岁、扬名降为栢唐阿;而查核房官员查核不够严谨,没能及时发现问题,查核房郎中观柱、尤拔世,委署主事福宁被各罚俸1年,郎中金辉、珠尔杭阿作为主管官员,在画稿时未行详查慎究,也被罚俸9个月。由此可见,紫禁城中无小事,支领有度须谨慎。

    一场秋雨过后,和煦的秋阳姗姗而至。每当日光洒落于中轴线上的这座古老的城,金、红两种颜色就会灿然绽放。在古老的殿宇间,日光透过或精美或简洁的窗棂,筛落在幽深坚实的地面上、五彩销金的多宝阁里、玲珑剔透的碧纱橱边,会再次“创作”出一帧帧美轮美奂的光影画图。原来,“秋窗”如此绚烂,也可以让人们“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清乾隆三十七年(1772)三月二十七日,总管内务府大臣永瑢等关于乾清宫等处糊饰窗扇浮支纸张议处相关官员的奏案。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22年10月21日 总第3897期 第四版

 
 
责任编辑:实习编辑 程子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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