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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热何尝困老夫,七旬千纸落江湖”

——张謇鬻字与公益事业

作者:特邀撰稿人 朱 江

来源:中国档案报

2022-09-09 星期五

    张謇鬻字,是其从事公益活动时,为补充所创办的新育婴堂、残废院、盲哑学校等慈善机构经费而采取的一种方式。张謇售卖的书法作品主要是通过在上海的报纸上刊登广告,由大生驻沪事务所(以下简称“大生沪所”)接受订单的方式公司化运作来完成。鉴于他的知名度,1908年2月15日“张謇鬻字”的广告一经刊登,便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关注。至1924年9月29日,71岁高龄的张謇终于放下鬻字之笔,并作诗纪念:“大热何尝困老夫,七旬千纸落江湖。墨池径寸蛟龙泽,满眼良苗济得无。”

“鬻字字婴” 凭借“手艺”做慈善

    1908年,张謇创办南通新育婴堂之前,鬻字只是偶尔为之,有时是为了避免过多的请托,有时是缺乏旅费时的无奈之举。而后者主要发生在大生纱厂创办时期,那时筹资极度困难,张謇及其创业团队都不支取公费。比如,他在1897年11月8日的日记中写道:“旅费不足,卖字。”这是张謇上海之行期间发生的故事:10月30日,他赴沪与盛宣怀会晤、安排“威靖”兵轮把大生纱厂分得的官机运往南通、与曹协顺木作议定大生纱厂建造费用。中途,张謇因肠胃不适,于11月2日晚间上吐下泻,直到5日才稍能进食。根据其日记内容推断,他很可能是因病滞留上海日久,盘缠用尽,只好借助鬻字来解决尴尬。

    1908年2月15日,《张謇鬻字字婴启》在《时报》上刊登出来,这标志着张謇以慈善为主要目的鬻字的开始。“鬻字字婴”是通过鬻字为南通新育婴堂的婴儿筹集资金之意。新育婴堂是教养结合的新型慈善机构,它是张謇在学习、借鉴上海土山湾孤儿院慈善和半工半读相结合的模式基础上创办的,也是张謇在南通兴办慈善机构的开端。

    《张謇鬻字字婴启》中解释鬻字的初衷是因为新育婴堂经费的不足。“自三十二年九月开堂,至三十三年十二月初,收婴逾千数。原有经费仅银元四千,而用逾二万”,资金缺口越来越大,婴儿又不断增加,长此以往难于为继。在此情况之下,张謇决定利用其“手艺”为弃婴谋得一条生路,“钱到登记,字成即交,按季鬻满五百元即止”。

    当时,能让已经誉满全国的张謇放下架子大批量鬻字,除了他迫切需要资金维持其所创办的慈善机构正常运行外,也与他对于鬻字的认知有关,这可以从1917年3月25日《通海新报》上刊登的张謇致好友黄炎培的信中感知一二。张謇在鬻字书法作品上一般都会加盖“鬻字私印”,他早在为南通新育婴堂鬻字时就已启用。估计张謇的这一做法后来引起了购买者的不快,因此,好友黄炎培便写信劝其不要再用这个印章,“以合社会心理”。对于黄炎培的善意提醒,张謇回复说,他已经听到这种说法很久了,如果停止用鬻字印章能够换来更多的钱用于公益事业,何乐而不为呢?并且告之黄炎培,鬻字印章已停用两三个月了。而他将信的内容刊登在报纸上也是“广而告之”之意。

    对于“鬻字”一事,张謇认为,这是人世间最坦荡和正当的“取与之道”,即交换法则,是用劳力换取金钱而已。他还在信中举了沈葆桢鬻字的例子。清末名臣沈葆桢以清廉著称,1865年在江西巡抚任内因母亲去世丁忧。何刚德《客座偶谈》卷四中记录了沈葆桢回乡后鬻字的情形:“沈文肃自江西巡抚丁忧归,鬻字为生,每书一联,仅取润资四百文。及起服后,升两江督,始致书友人,谓今日皮衣方稍全备。”后来,一位刘姓浙江巡抚与人提及此事时,指责沈葆桢是故意通过鬻字来表现其廉洁,借以博取名望。而当时刘某在官场搜刮的钱财,何止百万雪花银。因此,张謇讽刺刘某说,如果按照这种逻辑,“以当官致巨富就是忠于朝廷了”,并评价说,鬻字就是通过自己的劳动换取钱财,买字的人是以金钱酬报劳动的价值。鬻字出力的人没必要因为受雇佣而心生羞耻,出钱的人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彼此各取所需而已。

    张謇在信中解释其鬻字的目的,只是通过自己的劳作来换取别人的闲钱,累积起来去做一些有益于社会的事情。他认为,自己鬻字心安理得,付钱买书法作品的人也能够理所当然获得,这是公平交易。其实,张謇在保持着坦然心态的同时,也坚持着一份独有傲骨,这一点可以从他的鬻字广告中“折页不书,劣纸不书”“来文未尽善者不书”中体味到。

    在书信中,张謇还感慨到,其他物品都可以购买,为什么有的人认为书画作品“非买得为贵”?即使是用钱买来的,有的人也讳莫如深,绝口不提来源,难道不是自欺行为吗?张謇觉得不盖鬻字印章,虽然可以增加收入,但内心不安,不如实实在在地明确出力者和出钱者为好。尽管如此,考虑到要做的公益事业还很多,张謇免不了要借助鬻字筹一部分钱,只好“以合社会心理”。

账目明晰 入不敷出“亦自乐”

南通盲哑学校

    张謇鬻字总体可分为三个阶段,分别是1908年至1909年、1915年至1919年、1922年至1924年。由于张謇在南通本地鬻字所得没有留下原始档案,因此,对鬻字收支情况,只能根据大生驻沪事务所留下的上海方面的账目进行分析。

    第一阶段鬻字主要是为新育婴堂筹款。《张謇鬻字字婴启》刊登不久,1908年3月28日,张謇作《鬻字改例启》,注明在补助新育婴堂的同时,还需要资助南通博物苑和帮助准备留学的学生筹措学费,无奈社会负担太重,只能加倍鬻字,来应付各方面的求援。据大生沪所戊申年(1908)《同人杂户》账内“鬻字字婴”分项记载,3月20日支付新育婴堂第一笔捐款为500元,同一天“交博物苑修馆舍洋200元”。这说明早在《鬻字改例启》拟就之前,张謇已经把鬻字所得资助了南通博物苑。

    由《戊申年大生沪所代办张謇鬻字账》可知,1908年上半年张謇鬻字相对较多,共收入1570.2元,开支1750.45元,到7月底结欠180.25元。支出中显示,先后两次交新育婴堂500元,合计1000元;交南通博物苑246元。下半年,张謇鬻字的收入明显减少,仅410元,开支375.06元。从支出途径看,石料款200元,黄砂、绿砂5吨10.8元,运输砂的驳力、船力、小工力5.5元,这笔支出应该是支付南通博物苑建筑材料及运输费。到戊申年除夕,张謇鬻字账目结欠145.31元。他承诺每个季度捐助新育婴堂500元,下半年的1000元尚未支付,账上已经透支,只好向大生纱厂借款1000元,最终戊申年张謇鬻字账目结欠共1145.31元。

张謇于1915年至1917年的鬻字账本(部分)

    按照张謇的设想,以“鬻字字婴”为目的的做法到1908年冬季截止。但新育婴堂本身并没有经费来源,维持需要外界的注资,作为发起人,张謇还得继续支持,于是,1909年和1920年继续鬻字。

    张謇鬻字的第二阶段主要是为南通残废院、盲哑学校和其他公益事业筹款。1912年8月9日晚上,张謇乘坐“大和”号轮船从上海回南通,当天他的日记里有“规建医院、残废院、盲哑学校”的记载。残废院和盲哑学校是张謇在南通规划的慈善公益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残废院和盲哑学校选址于狼山东北麓,建筑为一个院落,南半部为残废院,北半部为盲哑学校。这个阶段鬻字,从1915年开始,一直到1919年止,而登报则始于1916年。从1月8日起,张謇在南通《通海新报》上连载了《张謇为残废院盲哑学校鬻字启》。

    张謇鬻字的第二阶段远比第一阶段劳碌,收支也超过了第一阶段。其中,1916年鬻字收入为5786.135元,其中,支给残废院2139.33元、商业学校1000元、上海启明女校1000元、南通贫民工场100元等。支出最多的时候为1917年,共“10053.32元”,其中,于3月6日、7日、8日,分别拨出4000元、2000元、4000元,合计1万元。由于1917年上半年鬻字收入仅为1002.26元,所以,3次支出的1万元其实大都为大生纱厂的垫款。之后两年鬻字收入主要用于归还旧欠,至1919年结欠共6828.39元。

    第三阶段鬻字,开始于张謇1922年7月12日在《申报》头版刊登的《张謇鬻字》广告,其中写道:“求助于人必无济,无已,惟求诸己。往者尝以慈善事一再鬻字有例矣。鬻字犹劳工也,忽忽十余年,今政七十,宁复胜劳?然无如何!”鬻字收件处为大生沪所。

    1922年7月10日,张謇在日记中写道:“鬻字以是日始。”18日,他又写道:“始以鬻字作书,以后排日书必三十许件或二十余件。”同年,张謇在给好友诸宗元的信中曾提到鬻字之事,自觉苦中有乐:“今年卖字一月,可得二万余元。须写三月方可竣事,亦颇觉苦。而支配各慈善、教育常支,尚虞不足。为此劳工,亦自乐也!”1922年11月,张謇在给其子张孝若的信中也写道:“卖字之书,二三日内可了,收入万二三千,已用了,一笑。”1924年9月29日,张謇日记中记载:“鬻字写竟。鬻十五日,得直七千六百圆,写六七十日。”从这些零星的记录中可知,张謇鬻字的工作量是很大的,收入也较可观。

组织严密 无愧于心为乡梓

    从1908年开始,张謇以公司运作的组织形式进行鬻字。主要流程是在上海刊登鬻字启事,由大生沪所专人收取润笔费后,根据客户的要求,把所需撰写的内容和纸张送到南通,张謇写好后递送回上海,再转交客户。张謇在南通也接受订单,如1908年3月8日在《星报》上刊登的鬻字广告中提到“惠件请交翰墨林书局代收”,而该书局就在南通当地。

    上海是当时中国的经济和文化中心,相对来说鬻字的市场空间比较大,价格也会比较高。况且,上海有强大的辐射力,发达的报纸传媒和人们的口口相传,使得鬻字的潜在客户不断增多。张謇把鬻字信息主要放在上海发布,其实还有一个便利的条件,那就是大生纱厂在上海设有办事机构,即大生沪所。在张謇鬻字的过程中,大生沪所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负责在上海刊登广告、散发润例、接受订单、收取款项和提交作品等一系列工作。1908年,大生沪所《同人杂户》账目的“鬻字字婴”分项,是替张謇代收和拨付鬻字款项的记录。大生沪所的杂户账目中,一直到1925年,始终保留有张謇鬻字款的分项。

    大生沪所的《宣统二年啬翁鬻字》,是该年(1910)大生沪所经手的鬻字细账。开头两页是“书例”,涵盖楹联、屏、堂轴、横轴、榜书、册页、手卷、扇、名刺的润例,此外,志铭、碑表、盖额另议。后面的11页,记载了每笔鬻字的形制、数量、书体、上款、交办人、润格,已经交款的加盖“付讫”章并注明时间,共99号。其中,8号为“换赔”,39号是送给朵云轩老板,84号则为“墨污减润”。《宣统二年啬翁鬻字》反映的是大生沪所在上海接受鬻字订单的过程。

    《丁巳沪帐房致濠南别业讯底(鬻字信底)》提供了更多的大生沪所与南通之间就鬻字事宜的细节。尽管这本信底的封面写为丁巳年(1917),其实内容还包括戊午年(1918),涉及己未年(1919)。讯底和信底,即号信的留底。号信是以年为时间单位的两个通讯者之间的往来信件,大生沪所与大生纱厂之间的经营管理事宜很多是通过号信来沟通的。大生沪所一般会对来往的号信抄录一份,作为留底。濠南别业是张謇在南通的住所之一,大生沪所一般会把鬻字需求连同书写的纸张一并寄到濠南别业,由濠南别业的管家再具体安排。张謇写好后,再由濠南别业寄大生沪所转交客户。

大生驻沪事务所于1917年致南通濠南别业讯底(鬻字信底)

    丁巳年的元号信是在1917年2月5日从上海寄出的,此信中首先写道:“今寄上三百六十一号至三百六十四号对纸,并根条四纸,至祈詧收。”这是上个农历年度(丙辰)尚未及寄到南通的订单。9日的第2号信揭示,大生沪所收到濠南别业寄来的号信以及随信的一包鬻例。大生沪所在第2号信中写道:“鬻例当登申、新报三天。前寄三百六十四号三尺屏四条,此屏乃东洋人所求,三月须应东京书画展览会之用,望早寄下为祷。”大生沪所对元号号信寄去的第364号订单作了说明,并希望早日书写寄发。从客户来源可见,张謇书法的爱慕者不仅仅局限于国内。2月14日第3号号信中提及,大生沪所通过“大德”轮船,把丁巳年的“元、二号对,根条二纸”带到了南通。

    南通市档案馆保存着大生沪所代张謇收取鬻字润金和墨费的印制的格式收条,落款是“上海九江路大生沪事务所黄光益代收”。所谓“九江路大生沪事务所”指的就是上海南通房产公司于1920年在九江路建成的南通大厦,大生沪所于5月18日迁入其二楼办公。收条上写明了钱款收清后,“俟南通挨号书成寄沪后凭条取件”。

1924年,国文通讯社广告部开具的在上海报纸刊登张謇鬻字广告的收据。

    以慈为心,善护乡梓。1924年9月29日,71岁高龄的张謇终于放下鬻字之笔,虽然此时的南通实业已在走下坡路,其亲手建立的诸多公益慈善机构也面临着困境,但他终究是做到了尽力而为,无愧于心。鬻字,只不过是张謇运用个人的特长和名望,为公益慈善事业所作贡献的一种特殊方式罢了,而对家乡浓厚的感情才是他做这一切的动力之源。

    文中所示档案为南通市档案馆藏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22年9月9日 总第3881期 第三版

 
 
责任编辑: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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