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家时，母亲跟我絮叨着：“你表弟过年的时候又来了。他每年春节都要过来给我拜年，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母亲口中的“表弟”是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过去家族都比较大，每一家都有好几个孩子。这个“表弟”不属于我祖父这一支，直到我上大学后才认识他。
表弟家在农村，他的父母也就是我的表姑、姑父都靠着种地过活。表姑和姑父是极为老实的人，生活十分拮据。我认识表弟的时候，他正在镇上的一所学校复读备战来年高考。表弟住校的条件比较艰苦，营养跟不上，人也长得很瘦小。那时，我刚去外地上大学，不知道母亲是如何知道表弟情况的。我放假回家见到表弟后，听了表弟的述说才知道，每到周日，母亲都会请他来家里吃饭，平时还经常买些咖啡送给住校的表弟，让他在学习的时候能够喝咖啡提提神儿。表弟说：“学校里生活条件差，舅妈给我带了好多吃的，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咖啡，晚上喝一点，感觉特别提神，学习劲头更足了。”
30年前，咖啡对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家来说绝对算是“奢侈品”了。我也是在临近高考时，父亲才舍得给我买一些，让我在疲倦的时候喝上一杯咖啡提提神儿。母亲记得我说过喝了咖啡后精神好、看书不困，便也买了些送给我的表弟。在母亲的帮助和鼓励下，表弟发奋学习，第二年顺利考上了理想的大学。虽然不是名校，但在农村也算是件大喜事了。表姑、姑父高兴得直抹眼泪。
表弟毕业后又顺利考取了公务员，后来还当上了单位的领导。一转眼20多年过去了，表弟一家人的生活也越来越好了。
每年春节，表弟都会来给我父母拜年。表弟常说那时家里穷，连自己的亲舅舅、亲舅妈都躲着他们，而我的父母却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了他莫大的支持和鼓励，“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表弟一直念着这份情。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做过的善事还有很多。远房大伯的儿子儿媳，就是我的堂哥堂嫂，当年来县城时一穷二白，在路边摆了个修车摊。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小夫妻俩三天两头为钱吵架。母亲经常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走很远的路去劝去帮。有时夫妻俩吵得凶了，一气之下自己的孩子也不管了。母亲就把几个孩子带回家照顾。
如今，这两口子也已是三世同堂了，隔三岔五还会带着孩子们来看看我的父母，有时提起当年夫妻吵架的事情还会感慨不已，说如果没有我父母的无私帮助，就没有他们今天的幸福生活。
母亲也许不知道“赠人玫瑰，手留余香”这句话。但我知道，此刻母亲的心是暖的。表弟的懂事、堂哥堂嫂的感恩，反而让纯朴善良的母亲有些手足无措。因为母亲从没有想过索求回报，她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母亲是善良的，且一直如此。父母成家后，母亲随父亲去了北方的一个城市。本以为走出了农村，生活条件会大幅改善，可微薄的工资难以支撑起一家人在城市的生活，生活的重担依然压得父母喘不过气来。
在北方生活的10年间，我的爷爷、外公相继生病，先后来到父母所在的城市治疗，一住就是好几个月，同行的还有姨姨姑姑们。父母跑前跑后地照顾着老人，节衣缩食、倾尽所有为老人治病。面对着姨姨姑姑们想看看大城市、想下一次城里馆子的愿望，母亲便舍下面子去同乡那里借钱。年幼的我看到的是姨姨姑姑们满足和开心的神情，却不知道母亲常常暗自发愁落泪：“后面几个月的日子该怎么过?”
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在星期天家里的伙食是最好的，会有一盘花生米、一盘炒腌菜，偶尔会有一个炒鸡蛋。很多年后，母亲跟我说起那段艰苦岁月还是会感慨万千：“远离家乡，你父亲又总是出差在外，你们都还年幼，没有人可以依赖，没有人可以倾诉，也常常会因为‘没钱’而遭受别人的白眼。”所有的苦都靠善良的母亲一人承担了下来。
20世纪80年代，父亲转业回到家乡，我和哥哥也上学了，但父母的负担并没有减轻。农村的亲戚们常常会来借钱。快过年的时候，只要看到家门口放着一只尼龙袋，里面放着年粑粑或粉扎，我就知道，准是又有亲戚来了。大姑的儿子靠着我母亲借的钱盖了房子结了婚，却再不提还钱的事。提到这事，母亲只是淡淡说了句：“那时家家都困难，他们也是没办法。”三姑的孩子得了病，三姑一家来县城投靠母亲，也是母亲四处求人借钱给三姑的孩子治病，保住一命。
祖父去世早，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多年来父亲帮助几个妹妹成家立业，渡过很多难关。但在2012年左右，遇上老家征地拆迁，老家的祖屋原本是我父亲出资修建的，三姑一家以为写上我父亲的名字会减少他们的分房面积，就压根没有登记我父母的名字。父亲知道此事后极为气愤，觉得自己的妹妹妹夫做得太过分，要找他们去理论。我当时觉得最应该生气的是母亲，毕竟我父亲和三姑之间还有兄妹情。但令我意外的是，反倒是母亲劝慰着父亲：“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就别计较了，反正我们也有房子住，以后还是和和气气地相处。”如今，三姑一家早就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回迁房，而我父母还住在30多年前单位分的老房子里。
每次想到这件事我就会觉得，在利益面前，亲情有时是那么脆弱，而母亲在这样的情况下不惜苦着自己，依然理解着别人、体谅着他人的难处。母亲永远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同时对那些忽略了她善良的人给予忍耐和包容。
如今，母亲已经70多岁了。母亲善良了一辈子，也操心了一辈子。我知道，母亲其实并没有刻意地去照顾谁、去对谁好，善良的母亲只是用本能恪守着她的人生信条罢了。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22年5月9日 总第3828期 第四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