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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辟荒园只自怡

作者:特邀撰稿人 沈慧瑛

来源:中国档案报

2021-12-06 星期一

    苏州素有鱼米之乡、工艺之都、丝绸之府、文教之邦、园林之城的美誉,人杰地灵、物产丰饶,明清时期成为仅次于北京的大都会。园林是苏州的“土特产”,素有“江南园林甲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之称。苏州园林鼎盛时期拥有200多处,遍布古城内外,至今尚有数十处,及至1997年、2000年,拙政园、环秀山庄、沧浪亭、狮子林、艺圃等九处古典园林先后入选《世界遗产名录》。除了上述园林外,还有建于同光年间的曲园、怡园、听枫山馆、壶园、南半园,它们与拙政园、留园、耦园、网师园成为晚清江南文人士大夫歌咏与雅集的文化圣地。

怡园之名

    清咸丰十年(1860)庚申之乱,苏州私家园林受到毁坏,士绅阶层发生变化。战后政局相对稳定,经济逐渐复苏,苏州的官绅们开始或购买旧园修葺,或购地新建,例如,俞樾构筑曲园、吴云兴建听枫山馆、汪锡珪打造壶园、张之万修葺拙政园,顾文彬不甘人后也欲造园作为“退归憩息之所”,而李鸿裔、沈秉成、盛康等人定居苏州,先后成为网师园、耦园、留园的主人,苏州迎来了园林兴盛的高潮。

    同治十三年(1874)四月,顾文彬的好友冯桂芬过世,触动了他隐退的想法。他在四月二十一日致儿子顾承的家书中说:“校邠亦一世之雄,而今安在?人生如电光石火,见此尚不醒悟,岂不大愚耶?”当时,中日关系紧张,日本侵占台湾,驻师瑯桥,意图永远占据,清政府派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到台湾部署防务,先后调集军队1万多人赴台。战备形势严峻,宁波又处于沿海地区,受到台湾局势影响,顾文彬等在浙官员们的心理波动较大。过云楼、艮庵在顾文彬遥控指挥下,均于同治十二年(1873)造好。鉴于各种考虑,他决定年底辞职归乡。

    早在同治十一年(1872)二月,顾文彬就在家书中表达了对网师园的兴趣:“此园我从前颇爱,取其结构周密,得价亦便宜,若起造此园,恐万金亦不够也。可惜与我家相距太远,往来不便,否则若买作别墅,为娱老之计……”当年许道身仅以4000两银子就买下网师园,价格实属便宜,顾氏终因它离铁瓶巷太远而作罢。

    同治十三年(1874)六月初三日,顾文彬致函顾承,指出“后园布置宜逐渐添设,此时宜定一大局:大约须造三间之四面厅为主屋,如拙政园之远香堂,一面正对池子,有此作主,此外或亭或书室,另须零星四布,我意如是,汝与精于造屋者商之”。

清同治十三年(1874)六月初三日,顾文彬在家书中

提及构筑后园及其造园理念。苏州市档案馆藏

    既然要造园,那得起个名字。八月二十四日,顾文彬在日记中写道,“余拟一园,名之曰:适园。先成一赞:不山而岩,不壑而泉;不林薮而松杉,不陂塘而茭荷。携袖中之东海,纵归棹兮江南。或谓文与可之筼筜谷,或谓柳柳州之钴鉧潭。问谁与主斯园者,乃自适其适之艮庵”。文与可(1018—1079)是苏轼的好友兼表兄,著名画家、诗人,画竹高手。文与可曾在陕西洋州筼筜谷中筑披云亭,遨游其间,并与苏东坡有《筼筜谷》诗唱和。《钴鉧潭记》是唐代文学家柳宗元的一篇散文,记叙永州钴鉧潭的由来,描绘钴鉧潭四周的景物,寄托柳宗元渴望摈弃尘世烦扰、摆脱官场险恶、获得精神解脱的思想。艮庵则是顾文彬晚年所取之号。已萌生退意的顾文彬,希望拥有像文与可的筼筜谷、柳宗元的钴鉧潭那样的清雅之所,适园将是他养身修性的最后归宿。

    顾承遵照其父的指示招募包工头,请赵松坡做监工,四处搜集太湖石,适园准备开工建造。苏州园林讲究用石,适园的太湖石大多来自于赵园,后来又从山塘街杨铁蕉家后园中购得大小数百块太湖石,其中有一块石峰,“皱、瘦、透三美兼备,为诸石之冠”。由于顾氏建过云楼、艮庵等动作太大,引起非议,顾承因“召谤受侮”而病倒。

    后花园工程正在进行之中的时候,顾文彬对“适园”这个名字感到不太满意。他在光绪元年(1875)正月十八日的家书中说:“至园名,我已取定‘怡园’二字,在我则可自怡,在汝则为怡亲,似胜于‘不园’也。”言下之意,怡园既是顾文彬怡性养寿之地,又是儿子孝顺娱亲之所。顾文彬在致网师园主人李鸿裔的诗中也表达了这层意思:“手辟荒园只自怡,几间茅屋与疏蓠。”

高手设计

    苏州古典园林被誉为文人画,因画家的参与使苏州古典园林具有自然山林之趣与诗情画意之美。作为词人、书画鉴赏家,顾文彬对造园有一定的见解,认为自家园子要“朴而不华,雅而不俗,多堆湖石及石笋,多树花卉、果蔬、竹子,古人云三分水、二分竹、一分屋,可见屋不必多,屋少则经费亦少矣。今年若先将正屋三间造成,余可待我归后陆续添造矣。所虑者先将石堆好、树种好,将来造屋恐有窒碍,似宜先绘一图,将造屋地步留出,便可无碍,此图非胸有丘壑者不能绘耳”。之后,他在家书中多次强调绘图设计的重要性,“后园须绘成图样,方能动手”。

    顾文彬注重设计,构建过云楼时再三要求顾承到杭州察看郑兰的四面楼,以做到胸有成竹。因此,在造园时要求先绘图,如此可以为园林的后续工作提供参考。构建园林,远远比建收藏楼要复杂多了。自幼成长于苏州,见过无数园林的顾文彬具有较高的审美水平和园林知识,提出房屋、水池、竹子在园中的占比相当精准,且以拙政园远香堂为参照,建立四面厅作为主屋。同治末年年底,顾文彬再次提出设计图纸的问题,希望顾承严格按照绘图、造屋、建廊、叠石、种树等步骤与次序造园,“园中何处应造屋或造走廊,必须先定稿子,绘图共商,其次方可叠石,又其次方可种树、种花竹,弥补空隙之处。若先种竹树,恐碍造屋地步,此亦一定层次也”。

    绘图设计看似简单,但并非每个画家都能胜任。苏州是书画重地,能入顾文彬法眼的即是顾沄、任薰等寥寥几人。一番比较之下,顾文彬父子选择任薰(1835—1893,字舜琴,又字阜长),因为“阜长既工画又善造屋,请其起稿甚妥”。有了确定的绘图人选,顾文彬对园林入口布局提出自己的想法:“我意一跨进门,门房即造亭子式样,对面用湖石堆成屏风式样,高与墙齐,将全园遮住,中间斜通一洞,可以走入园中,亭中东西接以回廊,雨天可以不走水路。”苏州园林讲究曲径通幽,如若没有湖石屏风遮挡,那么一进园门则全园“一望无余矣”。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顾文彬打算以回廊连接避雨的想法因造价过昂而被否定,最后他们与任薰、匠人商量决定,只从园门到四面厅造一条回廊。画家不能凭空绘图,不仅要到现场察看场地大小,还要尊重主人的意见,因此顾文彬要求顾承与任薰两人一起到后园“徘徊瞻眺,商量布置,始可打就粗稿”。任薰指出顾承原来所挖池子太小,顾文彬觉任薰的话有一定道理,但考虑到经费预算,觉得自己只是建一个“小小花圃,断不能作花园。若作花园造法,则经费必致浩繁矣”。顾文彬嘴上说造个小花圃,其实内心也想池子若开挖大些,这样就可以仿照苏州织造府后花园,在池心竖太湖石大峰。光绪元年(1875)正月,顾文彬在家书中进一步说明立峰的位置与方法:“先于平地挖深打桩,筑就见方石基,将一峰立于石基之上,甚易着手。立定之后,四面挖通,毫不费事,即使水涸,露出石基,宛如石盘之上立一竖峰,较之平地堆石,岂不凌空突兀?”他希望顾承即使不认同老父亲的奇思妙想,亦应遵照办理,哪怕花费多些,也“不必吝惜”。

    顾文彬远在宁波,通过一通通家书督促顾承,希望任薰尽快画好图纸,并寄他过目。由于时间和工期问题,怡园并没有完全按照先构图后动工的步骤,故而顾文彬指出:“是否照图兴造,须于图上注明。”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苏州园林众多,顾文彬认为“前人造园各出心思”,可以从中学习借鉴。他对顾承说:“苏城内外各园汝皆熟游之地,何不复游一遍,细细领略一番?如有可以取法者,或仿照一二,较之凭空打图,有虚实之分,亦集思广益之意也。”怡园的荷花厅柱子仿艺圃,小沧浪仿沧浪亭,怡园有顾文彬父子的造园理念,更有画家任薰的加入,故成为集大成者的清式园林。

怡园图册

    自古到今,苏州园林从来不是孤立的后花园的概念,是文人士大夫精心描摹的文人画,是他们的精神家园。园主们喜欢请画家绘图,晒晒自家的花园,因此,顾文彬追逐前辈的风雅,模仿文徵明的《拙政园图册》和张之万《吴园图册》(吴园即拙政园),请吴中画家顾沄精心绘制《怡园图》。

《怡园图》之“绛霞洞” 顾沄 绘 南京博物院藏

    顾沄深得顾文彬父子赏识,同治十一年(1872)被聘为西席,在过云楼临摹名家画作,与过云楼三代主人结下深厚的友谊。顾文彬坦言:“若波之画亦要成家,倘能在我家临摹数年,竟可直接四王。”同治十三年(1874),顾文彬请顾沄、袁启潮分别绘《五峰图集》,他集“苏诗八律题之”。光绪三年(1877)春,怡园的花木、湖石全部到位,顾沄应顾文彬父子之请,根据怡园内牡丹亭、松籁阁、面壁亭、梅花馆、藕香榭、遯窟、南雪亭、岁寒草庐、拜石轩、坡仙琴馆、石听琴室、留客轩、金粟亭、小沧浪、绛霞洞等十五景,加武林陵宗祠,分绘而成《怡园图》十六开。之所以加宗祠,是因为后花园因宗祠而建。顾沄在《怡园图》题跋中,说他所绘十六图:“粗具崖略,未能曲尽斯园之胜,然展睹者不待亲叩园扉,已足想见主人之高雅尚矣。若问图画之工否,请勿计也。”顾沄谦虚表示他的画笔不能穷尽怡园之胜景,但人们足以从画中发现主人高雅的格调。

    园林的建造是个较为漫长的过程,需要不断完善。同治十三年(1874)十二月,顾文彬在日记中说,“得家书知后园已草创,因口占一律,俟他归田,留题于壁:‘数椽老屋乱余存,更辟榛芜筑小园。竹笋抽时樊曲径,藕花多处敞层轩。砚留宿墨呼童涤,瓶汲新泉待客温。燕子未归帘未下,夕阳红到柳西垣”。所谓“草创”,只是初步完工,自光绪元年(1875)起他们又陆续购置太湖石,种植树木花卉,并增加岭云别墅、竹院、石舫等景。光绪十年(1884)仲冬,顾沄为《怡园图》补四景,其时顾承已于两年前过世,因此他伤感地写道:“惜先生哲嗣骏叔兄下世,无复如曩日商确布稿,不禁惘然兴感。”从顾沄这段话中可以了解他所绘的《怡园图》十六开有顾承的思想火花。顾沄画宗四王,《怡园图》二十开,涉及怡园二十个景点,题咏与之紧密糅合,既有古树深翠、松菊秋妍、白梅如雪、红芍当阶的美景,也有古琴清音、奇石森森、鹤立鱼游、蛙鸣鹿影的写实,呈现出清丽疏古、气韵秀出的风格。吴昌硕评论顾沄所绘石舫图景“花竹秀雅,有出尘之致”。

    自光绪三年(1877)孟夏到光绪三十二年(1906)冬,顾文彬、顾承、顾麟士先后邀请潘遵祁、沈秉成、金嘉穗、吴云、李鸿裔、张之万、潘曾玮、任道鎔、彭慰高、杨沂孙、杜文澜、凌霞、高心夔、费念慈、吴昌硕等20人为怡园二十景题咏,一图一诗(词),集绘画、诗词、书法艺术三者融为一体。李鸿裔为藕香榭景题写长诗,其中有句云:“苏家饮马桥头水,君住水西侬住东。一样沧浪草亭子,愧无三叠好屏风。”怡园建有小沧浪,东边的石屏上留着俞樾的墨宝“屏风三叠”,李鸿裔认为怡园中最神奇的就是这屏风三叠,叹息自家网师园中没有这曼妙的屏风。江苏巡抚张之万为拜石轩图题咏:“怡园主人烟霞癖,不爱簪缨爱泉石。几年豸绣赋归来,却向林园乐闲适。故园居近尚书里,榛莾删除境新辟。百尺楼高题过云,鉴别古今富图籍。虹光不照米家船,顾氏厨中光竟夕。主人却景南宫颠,拜石名轩今视昔……”

    曲园主人俞樾不仅为《怡园图》题写了引首,还为绛霞洞图题了诗。主人顾文彬用“琴调相思引分咏宗祠、怡园各景十六阕”,潘曾玮则奉和顾文彬《怡园词》十六阕。20位当年名人贤达中,费念慈与吴昌硕分别于光绪十六年(1890)和三十二年(1906)为《怡园图》题咏,费念慈是顾文彬的学生,他为《竹园图》填《湘月》一阕,并写下跋语:“酒边梦醒,春畔愁深,旧事凄凉,别怀萧瑟,倚装剪烛,百感骈生。时距艮庵师之殇已十有四旬,人事迁贸如电光石火,堪喟绝也。”

俞樾为《怡园图》题写的引首 南京博物院藏

    《怡园图》的题咏者都是饱读诗书的才子们,出口成章,下笔有神,他们的题咏宛如一次诗文大赛,增加了《怡园图》的文化内涵与人文价值。

跨鹤吹笙

    从光绪元年(1875)八月开始,归隐故里的顾文彬与顾承继续完善怡园绿植、湖石,特别为岁寒草庐种了松柏。他们先后从小仓口尼姑庵和木渎觅得罗汉松,种于岁寒草庐,草庐南墙有竹,顾文彬为此撰联:“罗汉比丘尼,松判雌雄,七宝林中,恰似金童玉女;此君高节士,竹分老稚,九华峰畔,宛如凤子凤孙。”由于顾文彬有较高的文学修养,经常信手拈来,吟诗作对,在日记中留下了诸多吟咏怡园的诗。

    怡园是顾文彬赏四时风光的佳处,一有空闲就到园中散步。光绪二年(1876)二月二十九日,顾文彬因生病已经好几天没去怡园,就十分挂念新种的白皮松,不顾病体视察一番,“戴风帽往观,亭亭独立,干虽粗而尚嫩,似较胜于先种两株,移往石听琴室前之紫薇,位置亦甚合适。”次日又作诗一首:“芒鞋不忍踏苍苔,为惜风前有落梅。老鹤嗔予频侧睨,小园几日不曾来。”当怡园秋色浓时,顾文彬不禁诗兴大发,吟唱道:“纷红骤绿满阶除,秋色斓斑画不如。野趣别饶蜂蝶外,芳时转胜燕莺初。珊瑚宝树疑金谷,松柏浓阴仰草庐。似与晚露斗颜色,沿堤愤蓼共蒲流。”

    据顾文彬日记记载,他断断续续填《望江南·词咏怡园各景》,至光绪四年(1878)六月二十一日“始脱稿,约千余首”。他将这些词装订成两册,先后请李鸿裔与潘遵祁审定。光绪五年(1879)正月二十二日,顾文彬将上述千余首怡园词删为674阕,删掉400余阕。紧接着他重新抄录,在抄录的过程中再次精简,至二月初一日,“《怡园词》至今日录竟,计六百四十四阕,共一万八(千)字,时作时辍,十日始毕”。他又请好友李鸿裔审定,自己再削减,删到600首,并请李鸿裔作序。顾文彬的《眉绿楼词》八集,第一集即“灵岩樵唱”,最后一集为“跨鹤吹笙”。俞樾曾说:“所谓跨鹤吹笙谱者,止《望江南词》,首句皆‘怡园好’发端。”俞曲园称自己“喜其清辞丽句,无一非长吉锦囊、梅圣俞算袋中物。”《跨鹤吹笙》第一首曰:“怡园好,往日巷无邻。历劫烟尘怜故土,敝庐风雨守先人。赤手辟荆榛。”

    顾文彬以《怡园图》册、诗文等形式,将怡园从外在形态与内核文化完美结合。怡园不仅是顾氏的私人花园,还是举办怡园琴会、怡园画社之地,也曾作为苏州美术会会址,为吴门书画家提供了平台。怡园与其他苏州园林相比,在推动苏州书画艺术和古琴艺术的繁荣发展中发挥了积极作用。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21年12月3日 总第3763期 第四版

 
 
责任编辑:实习编辑 程子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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