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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苦衷言只自知

——明崇昭王妃与古琴的故事

作者:刘国梁

来源:中国档案报

2021-07-23 星期五

    在中国古代的王府中,歌舞升平是常有之事,王妃中擅弹琴者也不乏其人,但是真正留下琴谱著作的却仅有一位,她就是明代第六代崇昭王之妻钟氏。钟氏不但擅长弹琴,能够编撰琴谱,而且曾专门命人为自己斫制古琴,并创作琴歌流传后世。那么,她所编纂的是何琴谱?创作了什么琴歌?传世名琴中有无她所演奏过的古琴传世呢?

思齐堂中辑琴谱

明代 “崇昭王妃”琴正面、侧面、背面 中国艺术研究院藏 董建国 摄

    崇王一支在明代是备受重视的王族。第一代崇王朱见泽(1455-1505)是成化皇帝朱见深(1447-1487)唯一一位一母同胞的弟弟,他2岁便被封为崇王,19岁就藩汝宁府汝阳县(今河南省汝南县)。在就藩汝宁前,他继承了同父异母的哥哥秀怀王朱见澍(1452-1472)和顺阳王朱有烜(1385-1415)的所有封地和所有待遇,就封之后又得到2500余顷赐地和每年300引的淮盐(每引折盐300斤或钱6钱4厘),8年后又得到了两淮存积盐1000引的赐赏,可谓家底殷实。《明史》中说第一代崇简王朱见泽、第二代崇恭王朱祐樒和第三代崇靖王朱厚燿“三王并有贤名”。

    有了这样的家风,王妃的品德也不会太差,因在自己的婆婆第三代崇王妃生病时“亲供汤药,衣不解带”,清朝人陈梦雷在《古今图书集成》中称第四代崇庄王的王妃成氏“母仪淑慎,虽古之贤妃无以过也”。

    第五代崇端王朱翊𨰜(?-1610)享国52年,是最长寿的崇王,但他的子嗣却并不多,嫡子早夭后继承人只能从两位庶子中选择,第一位被选择的庶长子朱常𣶏于万历六年(1578)被封为世子,5年后病逝,这样崇王继承人的桂冠就落在了庶二子朱常(1566-1602)头上,因为他是朱翊𨰜唯一在世的儿子。

    万历十二年(1584)十二月,崇王朱翊𨰜上书请求改封庶二子朱常为世子,钟氏为世子妃。好事多磨,由于朱翊𨰜担心第二位庶子继承王位的申请不易通过,便在上书朝廷的同时,派遣王府奉承高朝到具体负责这类事情的礼科疏通,结果被礼科给事中万象春告发,说高朝“赍贿入京”,最后虽查无实据,但这一来二去却占用了不少时间,直到两年之后朱常才被封为世子,其妻钟氏被封为世子妃。

    世子妃钟氏就是后来的崇昭王妃钟氏。因为朱常万历三十年(1602)未袭而薨,他的父亲朱翊𨰜则在8年之后去世,因而在朱翊𨰜去世后朱常被追封为崇昭王。世子妃钟氏也就成了崇昭王妃。

    这位崇昭王妃在史籍中并没有多少记载,但正是由于她与古琴的特殊缘分才使其在音乐史上留有了一席之地。她编纂了目前存世琴谱中唯一一部由王妃编纂的琴谱集《思齐堂琴谱》。

    《思齐堂琴谱》一书卷首有崇昭王妃所写《题重镌琴谱引》,可知此谱曾有重复刊印的情况。在引言中,崇昭王妃说:“凡人情有结轖(心中郁结不畅),必托悲歌浩叹以自鸣。”可见,古琴是崇昭王妃排遣心中郁结的最好方式。

    崇昭王妃“于是取旧谱若《洞天》《圯桥》《汉宫》《水龙》诸操,每于问安视膳及抚孤理国之暇,明月在天,清风拂幌,一抟一拊,指渐熟,法渐老,可引申触类也”。她在向家中长辈问安,照料家人膳食,抚养家中幼子,处理国事的闲暇,演奏谱中所收诸曲,最后达到了触类旁通的状态。

    时光匆匆而过,而“见于指下之音,吁嗟是可以传矣”。虽然也有人来规劝“说者谓妇言不出于阃(妇女居住的内室)”,但是崇昭王妃想到“欧阳公,四岁而孤,家贫无资,太夫人以荻(芦苇秆)画地,教以书字”,她也要向欧阳修之母学习。她不想让自己熟练演奏的《洞天》诸操埋没于历史的尘埃中。虽然其夫也是她的知音已然逝去,但是希望她自己所传之曲谱能“于声音悲歌间而志余不负国”,而且使得后世子孙“于声音悲歌间庶几不负余矣”。

    引言后为崇昭王妃所撰之《指法要论》,此处用语更为平易近人,“古人用意全在指法上做工夫。工夫之道只在中和得宜”。这句话道出了明代皇家对于古琴之道的理解——“中和”。要用古琴表达情感必须要技术熟练,要在指法上下功夫,“右手指法不可太重,太重则伤于刚;不可太轻,太轻则伤于柔;是以轻重必须得宜。左手指法不宜太疏,太疏则收拾不来。不宜太拘,太拘则不能调和舒畅”。所以“上古圣人注指法,令之后学者归之于正”,只要“指法出乎自然,举操无不斯美矣”。如此深入浅出的语言,也可看出崇昭王妃古琴演奏水平之高。

    《指法要论》后为左右手指法及琴谱所收之《洞天春晓》《圯桥进履》《鸥鹭忘机》《秋思》《秋月照茅亭》《静乐吟》《苍梧怨》《碧玉吟》《渔歌》《渭滨吟》《汉宫秋》《水龙吟》等十二首曲目,曲目按宫意、商意、角意、徵意、羽意排列。

    曲目之后为仪宾刘东聚熏沐顿首所作跋,“仪宾”是明代对宗室亲王﹑郡王之婿的称呼。跋中崇国之婿刘东聚称呼崇昭王妃为太国母:“国力多艰,臣绵力无能效一臂,然习见太国母事”。太国母“抚冲主,止慈,而拮据国事”,对崇国作出了特别大的贡献,而自己却未能为崇国效一臂之劳,现在太国母将自己所传之琴曲“付之焦桐,以传不朽”,自己才有机会“得效区区犬马之劳”。

    刘东聚跋后为赐进士及第、资政大夫、南京吏部尚书,已77岁高龄的东阳人沈应文(1543-1627)于万历庚申岁(1620,万历在位的最后一年)正月吉旦(初一)所写之《崇昭王妃钟氏历苦衷言操序》。《序》中说:“自昭王薨逝,而八旬病翁,一丝国脉,辏集于昭王妃一身,伶仃困苦极矣。”昭王妃的丈夫去世之后,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崇国的重担全部压在了昭王妃身上,伶仃困苦到了极点。“王妃矢志代养,抚孤理国,于转危为安之际,手出《历苦衷言》昭告诸孤,使知患难。”昭王妃耗尽心血将崇国转危为安,为使后世子孙知道这段困难的家史,才写出了琴歌《历苦衷言》。昭王妃的事迹“海内素所信慕者,图而纪之,咏而赞之,抚案交章上其事,天子嘉之。敕有司特建棹楔,以示旌异”。皇帝知道后,也为崇昭王妃建牌坊进行嘉奖。正是崇国之婿刘东聚将昭王妃所作琴歌带给了沈应文,并请他作序。虽然他“素昧丝簧”,但是《历苦衷言》意义重大,“以仁敬孝慈之道,出以义侠,佐以才干。种种苦心善政,保孤起国而再造之”。这首作品“即以龙门之琴奏之宗庙可也”。

    序言后为黄钟调之《历苦衷言》,共二十二段,每段均设有小标题,谱旁注有歌词。在《题重镌琴谱引》中,崇昭王妃说道,用琴来表达自己的心意,虽然“其里苦(内心很苦),其言凄(歌词很悲伤)”,但是“其寄义则婉(美好)”,“于是数年来谬为铨次,段分蓈比,寄之弦上,声以志意中事。”她将情感全部写入到此曲之中,“余历苦衷言大抵近是,然历苦矣,只自知耳,宫府内外未知也”。

    由于史籍中崇昭王妃的事迹失载,而在《历苦衷言》中我们可以得知她的一些具体信息。在第一段“授言自叙”中,她说:“余生董村,选入王门。”可知其生于今河南省驻马店市汝南县董会村。董会村相传是董永与七仙女故事的发生地。在第二段“奉事各宫”中,她说,“父王的那沉痾缠绵”,自己“朝夕间问寝食侍膳”奔走周旋,“药必亲尝”尽心服侍。在第四段“多方求嗣”中说,她曾生有一子,但不幸夭折。之后在万历三十年(1602),她“助请媵妾,欲广国储”,一下为朱常纳了5位妾室,希望她们能够生子,延续国嗣,并且“劝主呵,有罪兮宽舒。瞩妾呵,用心兮起居”。她则“焚香斋沐”为其夫念经祈祷,希望得子。第五段“重遭国难”中说,她家中“成太太(朱翊𨰜之母)、徐娘娘(朱翊𨰜继氏)”相继去世,3年之后,她的丈夫也一病不起,御医束手无策,她祈祷上天“愿减我寿算,增夫延长”也无济于事,丈夫1602年去世,之后“外人呵,屡行欺嚷。国事呵,靠谁担当?”第八段“报奏孕喜”中说,丈夫去世后,她见5位妾氏脸色蜡黄,以为生病,召御医诊治,才知几人已有身孕。她十分高兴“具本奏明君。拜斗祈神,惟愿生帝王子孙”。第九段“遗腹诞生”中说,就在她丈夫去世的同一年(1602年12月),4个遗腹子相继出生,她说全赖祖宗积德,天神怜悯,儿子终于诞生了。第十二段“请敕国政”中说,万历三十五年(1607)朱翊𨰜上书朝廷,请求崇昭王妃摄理国政。她“敢不俯伏拜受”,“禀父命,任焦劳”。后来,在她的精心抚育下,庶子朱由樻10岁承嗣王爵(第十九段“承嗣王爵”),此时“宗藩要例定追封”朱常为崇王,谥号昭,钟氏被册封为崇昭王妃,但是按照制度,由于朱常没有做过崇王,因而只能给崇昭王妃册命,而不赐给冠冕和礼服,但是万历皇帝却破例全部赐给她“冠服册命荣膺,明旨后不为例”。(第二十段“晋封特典”),之后崇昭王妃请旨为新一代崇王婚配(第二十一段“婚选佳偶”),至此崇昭王妃算是完成了任务。在第二十二段歌词中,她说,“借琴音写我心,哽咽泪淋淋”。“愿王始终体念,勉力行仁”使得“子子孙孙,万载千春,知有受苦未亡人”。

    在琴谱的最后有赐进士第、奉政大夫、前礼吏两科给事中南京尚宝寺卿吴兴李乐顿首所作《崇昭王妃历苦衷言后跋》。跋中说:“(崇昭王)妃遭国多难,以孑然之身,延如线之脉,艰苦备尝。”因他“素仰妃贤,而又辱刘君(东聚)之命,勉为之跋”,可知此跋也是刘东聚请朋友所作。崇昭王妃的女婿刘东聚不仅为《思齐堂琴谱》出力甚多,还曾为崇昭王妃监制过古琴,此琴尚存于中国艺术研究院。

崇昭王妃琴器传

    中国艺术研究院所藏刘东聚监制之琴名为“崇昭王妃”琴。此琴为仲尼式,琴体由杉木斫成,通体髹黑色漆,漆面发流水、蛇腹断纹。琴额镶嵌玉饰,玉上雕凤凰纹饰。岳山、焦尾均为红木,岳山镶有竹片,较为少见。蚌徽象牙轸,白玉雁足。用材甚为考究。

    琴背龙池、凤沼皆为长方形。琴腹内龙池两侧刻有隶书腹款,右刻“明万历己未岁孟秋吉旦”。万历己未为万历四十七年(1619),孟秋指秋季的第一个月,即农历七月,吉旦为农历每月初一日。左刻“敕理国事崇昭王妃钟”,钟氏在其抚育的第四庶子崇慜王朱由樻于万历四十年(1612)袭爵后,其夫朱常被追封为崇昭王,她也被封为崇昭王妃。由此款可知,此琴为钟氏所用,腹款均填朱漆。

明代 唐寅 《仿唐人侍女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凤沼内刻有楷书腹款,右刻“遣典宝黄进”,典宝是掌管印玺的官职;左刻“仪宾刘东聚监造”,《幼学琼林》中曾说:“主、县君,皆宗女之谓;仪宾、国宾,皆宗婿之称。”可见,此琴是由掌管崇国印玺的黄进与崇昭王妃女婿刘东聚共同监制而成。

    此琴自崇昭王妃后之流传情况尚不明了,据管平湖先生弟子程宽之子程世佐言:“20世纪40年代,家父与洋买办抢购‘飞泉’琴到手后,请管先生修整。国民党军统之中会琴者得知后,强逼管先生交出‘飞泉’,管先生情急智生,谎称‘琴已取走’,并告以自家尚有好琴‘崇昭王妃’琴,机智地将人支走。第二天早晨,管先生立即送‘飞泉’琴到沈幼家,很好地保护了友人之琴。”据此可知,管派创始人管平湖先生曾收藏此琴。管先生之后,此琴收入管先生曾工作过的中国艺术研究院。

    中国古代不乏女性琴家,但主人流传下曲谱,流传下古琴,且为王妃者,仅此而已。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21年7月23日 总第3708期 第四版 

 
 
责任编辑: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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