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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画家顾则扬

作者:特邀撰稿人 沈慧瑛

来源:中国档案报

2021-07-20 星期二

    过云楼以收藏书画为主,因此,无论它的藏品或守或散,都需要子孙后代精通书画艺术。由于顾文彬教育得法,他的后人们延续着祖上热爱书画的传统,并且逐渐从收藏家、鉴赏家转身为善画工书的艺术家。过云楼第三代主人顾麟士之子顾则扬、顾则坚、顾则奂在完成新式教育的基础上,继续在过云楼学馆接受传统教育,而书画仍是他们学习的重点。因家学渊源和勤学苦练,他们皆以较高的书画造诣在民国画坛占有一席之地,其中,顾则扬成为沪上颇有名气的画家。

顾则扬、沈同樾夫妇合影

习画为业

    顾则扬(1897-1951),字公雄,号野梅,行三,擅画山水。顾则扬成年后,娶常熟名门闺秀沈同樾(1896-1972)为妻,婚后夫妻感情甚笃,体弱多病的他得到妻子的精心照顾。顾则扬夫妇育有三子三女,即顾笃瑄(又名馨)、顾笃玒(又名榴)、顾笃玟(又名佛)三个女儿和顾笃琳、顾笃璋、顾笃球三个儿子,这些子女全部接受了高等教育。

    顾则扬寡言少语,不擅交际,他曾在日记中写道:“生平知己只二人。”当弟弟顾则坚读到这句话时,便感叹自己是喜欢交际的人,却没有一个知己,认为如果只与“品行端正、学问高尚”的人结交,那么知己必少,但他还想成就一番事业,就要与豪商相交,帮助贫民,故而不可能有真正的知己。顾则扬与兄弟们经常一起绘画、写字、读书、看戏、喝茶、唱曲、购物。他们既是手足兄弟,又如朋友知己,有时结伴到青年会看电影、品西餐,彼此之间的共同语言颇多。久居闹市之人,往往为乡野自然风光所吸引,1920年10月8日,顾则扬兄弟与族内亲友们一行到苏州城郊西津桥扫墓。事毕后,他们兴致勃勃地去散步,当行至一马平川的田间时,顾则扬感叹道:“此地风景真妙不可言矣!”话音刚落,道旁的农人嘲笑他:“处繁华城,犹不足耶?尚恋及乡田乎?”顾则扬出身文化世家,无须为衣食住行操心,故以小资的情调赞美田野风光。而农人深知稼穑之艰、生活之难,因此反驳他不懂知足。来自姑苏城内的顾则扬和生活在苏州郊区的农民,因站位不同,立场迥异,遂发出不同的感慨。殊不知,10多年后顾则扬的这份浪漫情怀,被抗战烽火彻底碾压。

    过云楼学馆以顾则扬、顾则坚、顾则奂等顾家子弟为主,然数年间“寻声而来过云楼者数十辈”,过云楼学馆成为当时著名的“私塾”。这些同学情趣相投,每逢春秋佳日,结伴旅游,走遍虎丘和苏州城西诸山,以及吴江、常熟、无锡等地,远至黄山。旅游是读书、作画之后的休息,也是顾则扬与同门开阔眼界的方法,他们从旅游中获得人生的体悟,并为创作提供了素材。

    绘画是顾则扬的主业,他一方面临摹、学习历代名家作品,一方面做父亲顾麟士的助手。1920年8月14日,顾麟士“出示画册四十八页,云系新脱稿者”,因求画者屡屡来函催货,因此要求顾则扬、顾则坚“迅速分勾”。为此,他们花了3天时间才完工。有一回,顾则扬临摹明代谢缙墨宝,顾则坚看后评论“形虽似,而神未能也”,哥哥坦然接受弟弟的批评。顾则扬每天要写日记,但所记内容,日少一日,主要“绘事忙耳”。顾麟士时常指导儿辈们绘画,特别关注顾则扬平时的用墨状况,有一回评价他:“学画数年,其失在用焦墨而不能寓虚于实。”顾麟士对如何用墨颇有研究,认为“过浓则滞,过淡则弱。惟淡而能腴,庶几近道”。顾麟士的批评与点拨促使顾则扬的画艺日渐提升,终于,他的一幅作品入了其父的法眼,顾麟士高兴地题诗:“白云红树碧山中,画法分明赵魏公。若更一层寻径上,与汝侍座水晶宫。”顾麟士不吝称赞顾则扬这幅作品学得赵孟頫的风格,同时也指出如果能更上一层楼,那么父子可以“坐而论道”了。

    1947年冬至,顾则扬突发画兴,决定九日画一幅,作为销寒画课,他在当日完成的画上题跋:“云林树法,横点状,桐叶始生,桐阳木也。冬至一阳生九九,销寒拈为画课。”至次年三月三日完成第十幅,其中,第五幅画作于立春后一日,拟邵弥笔意,绘了一枝梅花,寥寥几笔,清雅明快;而另一幅呈现出的则是崇山峻岭、烟雾缭绕的作品,因他生病花了两天时间才完成,且中间相隔17天。自抗战爆发后,顾则扬以卖画养活家人,不少作品散存于世。目前,上海博物馆收藏有他的《销寒山水图册》。

守护珍藏

    顾麟士过世后,他名下的过云楼法书名画和古籍善本等藏品就由顾则扬四兄弟继承。其中,魏了翁《行书文向帖卷》、赵孟頫《吴兴清远图卷》等名家作品成为顾则扬的最爱。作为画家,顾则扬视这些作品为生命,但战争为守护带来诸多困难。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江南世家大户纷纷逃到上海,顾则扬与顾则奂一度也到沪避难,并与铁琴铜剑楼第四代主人瞿启甲相交往。从瞿启甲为《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文集》题跋中,可以了解他们的文化交流:“壬申(1932)三月避兵居沪,过云楼主人顾公雄昆弟时相往来,并出示宋元佳椠以示余,中《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文集》二十七卷,即皇庆元年(1312)余氏勤有堂所刻二十五卷本。”瞿启甲经过校雠,发现过云楼与铁琴铜剑楼收藏的这套杜甫诗文集各有缺页,遂令次子瞿耀邦“影写互补,各成完璧。夫书之聚散无常,阅数百年后,而二书得聚一室,亦属艺林佳话”。顾则扬与瞿启甲的三个儿子多有交往,经常一起参加上海文化圈的活动。他在致儿子顾笃球的信中曾写道:“瞿家三伯伯家累之重,汝亦素知。最近薪给仅够个人生活,而三位公郎竟仰食于父……”瞿家本可以出售藏品换取好日子,但他们并没有这么做。顾则扬也如是。

    1937年8月16日,日寇轰炸苏州,其中一颗炮弹就落在朱家园顾则扬兄弟的宅院,造成了不小的损失。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顾家兄弟意识到战争再次降临。他们在家里挖了10平方米的地下室,存放封闭在铅皮箱里的书画,其余能带走的则随身携带。他们先逃到蠡墅镇,考虑蠡墅镇与苏州城较近,又到光福司徒庙避难,再逃到常熟沈同樾娘家。顾则扬最不放心的是那些珍贵书画,最后决定到上海租界避难。在妹妹顾延、妹夫陆钦宝(字楚善)的帮助下,请上海天香味宝厂的技术员酒井润藏做司机,满载书画的大卡车从苏州开往常熟,接上寄居在外婆家的儿子一起去往上海。由于车上装载书画等物太多,已坐不下人,无奈之下,顾则扬只得硬起心肠先把两个儿子放在常熟汽车站附近的一家小店里,次日另派车再接回上海。从此,家族之间开始流传起他只要书画不要儿子的故事。

顾则扬致顾笃球函 苏州市档案馆藏

    顾则扬不仅珍视过云楼藏品,而且也重视其父顾麟士的作品。他赎回了散失在外的顾麟士所绘的《风木图》,考虑母亲潘志玉健在,《风木图》有“不吉”的嫌疑,遂请常熟籍书画家、诗人杨无恙题诗“祛其惑”。杨无恙觉得难以下笔,当时并没有题诗。直至潘志玉过世后,杨无恙才题诗:“访求遗墨似零丁,又礙堂萱意未宁。报答春晖无春草,要锄荆棘发兰馨。画厨世守谨封题,力学承先誓去梯。岂似庾门惟务外,怛珍野鹜厌家鸡。”顾麟士生前爱梅,怡园、朱家园都有梅树、梅桩,怡园鹤庐梅桩于抗战时期被盗卖到上海。经杨无恙说合,顾则扬从福建林姓卖主手上赎回梅桩,并作《归梅图》以志纪念。

避难沪上

    局势稍微稳定后,顾则扬兄弟回到苏州老宅,发现存放于地下室的书画因潮湿全部受损,那些来不及带走的书画则被日寇抽走画心。战争,让过云楼饱受摧残与损失,杨无恙写了一首诗安慰顾则扬:“霹雳从天下,昆冈玉石焚。随身惟子女,长物尽烟云。巢卵完多幸,池鱼殃忍闻。仓皇石湖上,雁信带夷氛。”

    顾则扬将家安在上海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与瞿启甲父子寓所相距不远,他将部分藏品存放在瞿家。及至1948年,时局不稳,人心惶惶,顾则扬将所有藏品存放于中国银行保险柜。顾家原有田产、典当、酱园等产业,可以维持体面的生活,然战后苏州沦陷,经济萧条,民不聊生,这些产业基本上没有收成。顾则扬与兄弟们在上海艰难度日,虽然每个小家庭的生活都很拮据,但他们守护过云楼珍藏的言行是一致的。上海物价昂贵,生活开支陡增;子女教育也需要用钱,顾则扬开始鬻画为生。至此,他才深刻领会到当年农人说他不知足的意思。

    顾则扬在上海期间除了与自家兄弟联系外,与沈觐安(字剑知)、吴湖帆、瞿启甲父子、杨无恙等文人雅士交往频繁,一起参加沪上文化圈的活动。1939年,吴湖帆的妻子潘静淑病故后,吴湖帆将她的《千秋岁词》词稿和摹写的《兰亭序》手迹刻石赠送诸友好,众人评说潘静淑《千秋岁词》中“绿遍池塘草”句精妙,吴梅称之为“清籁”。吴湖帆为“籍慰去魂,永伸悼思”,遍征海内贤达,以图咏之。同年秋天,顾则扬、顾则奂各画一图,顾则扬在图上题写:“绿遍池塘草。己卯秋日,湖帆姨丈属写静淑姨母遗词。”吴湖帆将120家名贤的书画编辑出版,命名为《绿遍池塘草》,分送亲友。潘静淑与顾则扬之母潘志玉是同族姐妹,故顾氏兄弟称她为姨母。

    顾麟士的好友冒广生也生活在上海,顾则扬经常登门拜访冒氏,冒广生也时常请顾则扬画画,延续通家之好。1940年春天,顾则扬和杨无恙、胡振(1884-1943,字汀鹭)到冒广生寓所,为其绘山水和山茶,后到者画家商言志(1869-1962,字笙伯)再补写松枝与佛手。冒广生当场作诗,题为《公雄、无恙合画山水馈岁,汀鹭补山茶,笙伯补松枝、佛手,颜曰〈祭诗图〉》,诗云:

舍南舍北无花事,花在先生壁上观。

不用一钱吾己买,得并四美古犹难。

评量题目添诗料,点缀风光慰岁寒。

灶妪可能知此意,终年闭户呕心肝。

    这年农历三月十五日,正是冒广生68岁生日,顾则扬、杨无恙和瞿启甲之子瞿炽邦、瞿耀邦、瞿熙邦为他祝寿,与寿星一起吃羊肉面。1942年1月19日,恰逢明末画家董其昌386岁冥诞,冒广生、商笙伯、夏剑丞、李拔可、汤定之、谭瓶斋、吴湖帆和顾则扬、顾则奂、瞿耀邦等人应沈觐安之邀,在他的漫隐庐举行雅集,他们挟来所藏董其昌书画,“盈几满壁,张灯共赏,”杨无恙撰文纪念这次盛会。由于顾则扬绘画功力浑厚,深得冒广生欣赏,他的三孙冒怀苏拜顾则扬为师,学习山水画。

    顾则扬曾绘了一幅山水画,顾则坚为之“润饰”,这幅从战火中侥幸保存下来的作品,命名为《离垢斋图》。因杨无恙喜欢,顾则扬题跋相赠,“以志近感”。杨无恙也在《离垢斋图》上题诗:“持槌旧额颜离垢,死抱寒香署腐儒。让水清涟终弗改,门庭湔洗俟须臾。”顾则扬为人真诚善良,乐于助人,当得知杨无恙生活困难时,他慷慨拿出南宋画家刘松年的《兰亭修禊图》,让杨无恙拿去典当暂渡难关,但杨无恙“不敢遽受剧迹,系诗还之”。有一年秋天杨无恙生病,顾则扬“以戴文节(指戴熙)、汤贞愍(指汤贻芬)两印为之镇压”,希望两位名人能替杨无恙解除病魔。杨无恙身体康复后,立即赋诗致谢:“枕中得宝鬼啾啾,二公正气冲霄汉。”吟诗作画是杨无恙与顾则扬热衷的雅事,有一回顾则扬、杨无恙相聚乐志堂,杨无恙吟道:“一卧五十日,胜醉刘伶酒。淡然秋篱粮,平时祝重九。”

    隐居上海的岁月是清苦而寂寥的,顾则扬在寒冷的时节却感受到了友朋之间浓浓的温情,而他也尽其所能地给予朋友帮助。

化私为公

    顾则扬守护着他名下所得过云楼300余件书画作品,其中珍品众多,有宋代魏了翁的《行书文向帖卷》;元代赵孟頫的《吴兴清远图卷》《秋兴赋卷》、倪瓒的《竹石乔柯图轴》、张渥的《九歌图卷》、虞集的《楷书刘垓神道碑铭卷》;明代杜琼的《南村别墅十景图册》、沈周的《临大痴山水图卷》《临大痴山水图轴》、文徵明的《江南春图卷》、唐寅的《黄茅渚小景图卷》、徐渭的《墨花图卷》、董其昌的《楷书先世告身册》以及清四王、恽寿平、吴历等名家的作品。这是祖上数代人的心血,被历代视为传家之宝。

    但历经晚清、北洋政府、民国政府的顾则扬,看到新中国成立后社会稳定,人民生活幸福,因而萌生了将家藏书画捐献给国家的想法。顾则扬以私化公的想法,显示出他宽广的胸襟和高远的眼界。其时,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与沈同樾、儿女们商量,将传承四代的名画、法书无偿捐给国家。顾则扬过世后,沈同樾于1951年、1959年将宋、元、明、清书画作品308件,以及明代善本和罕见稿本10余部分两批捐献给国家。1952年3月,文化部部长沈雁冰签署褒奖状,其中写道:“以先世过云楼所藏书画一百叁拾件,古器物叁项,书籍八十九种,碑拓两种捐献政府,重视古物,化私为公,殊堪钦佩,特予褒扬。”沈同樾还悉数捐出奖金2000元,支援抗美援朝。1959年,上海文化局奖给沈同樾1万元,生活并不富裕的老人家又要捐献,在上海博物馆工作人员的劝阻下,她还是捐出了一部分给里弄。

    过眼烟云化作映世霞晖,流芳百世。顾则扬和其家属无私的捐献令人敬仰,上海博物馆一直以来善待捐赠者。1959年3月,上海博物馆举行《沈同樾先生捐赠过云楼书画展》。1997年,上海博物馆再次举办了《过云楼捐赠书画精品回顾展》,并出版《过云楼书画集萃》,收录了顾则扬家属所捐赠的作品。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21年7月16日 总第3705期 第四版

 
 
责任编辑: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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