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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子弟不可为家,无人才不可为国”

——张謇对其子张怡祖的教诲

作者:特邀撰稿人 朱 江

来源:中国档案报

2021-06-11 星期五

    江苏省南通市档案馆珍藏着张謇写给独子张怡祖的125封家书,张怡祖将其收集整理为《父训》。这些家书大致形成于1909年至1915年之间,涵盖了张怡祖从小学到赴美游学之前的6年时光,这也是他人生中求知、成长的关键阶段。《父训》内容为亲人之间的私密交流,这里面既集中体现了张謇的家庭教育理念,也真实地反映出他对人才培养的具体实践。

我仅一子

张謇的家庭合影(右六为张謇、右七为张怡祖)

    作为教育家的张謇,在兴办实业取得成功后,通过积极宣传、资金引导、争取官方支持等方式,在南通规划、兴办起较为系统的教育体系,涵盖了师范教育、基础教育、职业教育、特殊教育和高等教育。张謇的名字还与震旦学院、复旦公学、南洋公学、吴淞商船学校、中国公学、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国立东南大学等学校的创立或发展联系在一起。在为南通内外的教育事业奔走呼号的同时,他也时刻关注着其子张怡祖的教育问题。

    1885年,张謇参加顺天乡试时还没有生子,但是卷子上需填三代人的名字,张謇的父亲就叫他在子名下填写“怡祖”二字。直到13年后的1898年张怡祖才出生,张謇时年45岁。中年得子的他欣喜若狂,作诗一首:

生平万事居人后,开岁初春举一雄。

大父命名行卷上,家人趁喜踏歌中。

亦求有福堪经乱,不定能奇望作公。

及汝成丁我周甲,摩挲双鬓照青铜。

    张謇先是自嘲了一句“生平万事居人后”,这是讲他高中状元已经41岁,42岁开始兴办实业,又这么晚生子,父母都没能见到这个孙子,欣喜中带有些许的心酸和遗憾。最后写道:“及汝成丁我周甲,摩挲双鬓照青铜。”此句是写等到其子成年时,自己已经60岁了。对于这个独子的培养,张謇自然是倾注了全部心血。他还不无感慨地写道:“我仅一子,一坏即无后望。我老矣,不得不为久计也。”

张謇独子张怡祖收集整理的《父训》 南通市档案馆藏

    张謇对其子的培养是有着明确路径的。1904年3月14日,张謇在海门常乐所设的家塾开学。家塾其实是为张怡祖而设的,兼及“族戚邻里之儿女”,总共有10个孩子入学。张謇聘请了日籍教师森田政子(其丈夫吉泽嘉寿之丞是通州师范学校的教师)教授体操、算术、音乐、图画,兼习幼稚游戏;又延聘本国教师教授修身、国文课程。至此,张怡祖开始走上了求学之路。张謇制定的家塾章程中,明确提出:“谋体育、德育、智育之本,基于蒙养,而尤在就儿童所已知,振起其受教育之兴味,使之易晓而直觉。”意思是说对人的培养,体育、德育和智育是核心内容,在启蒙阶段就要打好基础。后来他在家书中还曾提及这一点:“父在外无日不念及儿之学问、德行、体气。”由此可见,张謇对其子的教育问题是极为重视的。

    1913年,张怡祖去青岛读书前夕,张謇为其子取字“孝若”。望子成龙是天下父母的心愿,中年得子的张謇对其子更是充满了期盼,这份期盼中有着“子承父业、挑起大梁”的核心内涵。“父今日之为大局,为公益,皆儿他日之基本。”“父老矣,只儿一人为父之代也”。张謇告诫张怡祖:“当此倾乱之世,若无学识,奚能自持?”为了磨砺他的意志,提高他的学识,张謇还特意将其送到青岛读书:“近处又无相宜之校,使儿孤身远客,父亦有不得已者在也。”

    据张謇《啬翁自订年谱》中记载,张怡祖是在1905年的农历八月入读于通州师范学校附属小学的,一直到1912年。1913年2月,张怡祖赴中德合办的山东青岛特别高等专门学堂就读,6月回南通,9月改学于上海的震旦学院。这个阶段的学习,张謇希望张怡祖能学好英语,为日后的游学作准备。游学的目的地是欧美,学习的方向是实用技术。1917年,张怡祖赴美游学。关于他在美国就读于哪所学校,一直众说纷纭。据其1917年12月10日在《通海新报》上刊登的一则启事中写道:“插入矮容商业专门高等学校三年级,并日至纱厂实习管理法。”显然并不是在传说中的在纽约大学或哥伦比亚大学游学。张怡祖1918年回国,先后担任南通淮海实业银行总经理、南通县自治会会长、大生第一纺织公司董事长等职。

耐心向学

    张怡祖在《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中写道,“我有好几回离开我父,出外游学游历有事,少则三二月,多则一两年,我父总有家信给我:问我求学、身体情形;告诉我国事家事怎样;教我要注重农事;诫我勿热中好名。”

    1909年至1915年,是张怡祖养成人格、强健体格和汲取新知的关键期。这个阶段也是中国社会剧烈变革的时候,清帝退位,民国肇始。对于张謇来说,正处于他人生的另一个巅峰期,他在南通经营的各项事业渐入佳境,在国内政治舞台上拥有一席之地。后来张謇出任北洋政府的农商总长,则是希望将自己在南通的现代化实践在更大的范围内推广。尽管他事务繁杂,但对其子的牵挂却从未间断过:“父在外终日不闲,一到晚间无客不办事时,便念我儿。”“年老远客,于骨肉之人记念尤切也”。张謇希望张怡祖“须耐心向学,不必忧寂寞”。张怡祖的回信也常常能起到让张謇一解思念家乡和亲人之苦的作用,他在信中曾写道:“以儿所叙,能使父如在家庭,如行通海间村路也。”言词温暖,情深意切。

1909年4月7日,张謇批评其子张怡祖“切勿习懒”的家书。南通市档案馆藏

    张怡祖曾专门将其父写给自己的信整理成册,命名为《父训》,共分三卷。其卷一中的大部分信件形成于他就读通州师范学校附属小学期间,从48封信中可以看出,张謇特别注重张怡祖良好行为习惯的养成。

    儿童时期的张怡祖,自然有着大多数孩子普遍存在的天性,比如贪玩。张謇每当离家的时候,都会要求其子给他写信。一般半个月写两封信,一封给张謇,一封寄到海门常乐老家。信的内容“不须繁,须实”。每次收到张怡祖的来信,张謇都会仔细阅读,一方面是聊解思儿之情,另一方面还会认真修改,并提出意见,再给张怡祖寄回去,借以提升其子的认知能力和语言表达水平。有一次,张怡祖偷懒,让他的伴读许泽初(德润)给其父写信。张謇在1909年4月7日的信中对此进行了严肃的批评:“儿所不会做者,交德润做。儿能做者,须自己做,切勿习懒。记得儿五六岁,吃饭拿凳皆要自己做,别人做辄哭,可见儿本性是勤。现在寄父之讯,尚托人写,是渐渐向懒,此大病也。儿须痛改。”可谓是循循善诱,用心良苦。

    《父训》卷二中共有30封信,除最后一封外,均形成于张怡祖在青岛特别高等专门学堂求学时期。青岛特别高等专门学堂于1909年由中德两国合办,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所中外政府合办的大学,又称德华大学。

    德华大学的课程设置是打动张謇的根本。德华大学设豫科(相当于中学教育水准)和正科(本科教育),豫科5年,课程既包括西学,如算学、格致、化学、植物、动物、各国历史地志等,也包括中学,即经学、文学、人伦道德、历史、舆地等。正科包括法政科、医科、工科和农林科,中学内容亦贯穿始终。这种中西合璧的课程设置,完全符合张謇对人才培养的要求,就是以中国传统文化作为立身处世的根基,又能掌握现代科学知识,洞察世界风云。张怡祖第一次远行,张謇曾劝勉其子要耐住寂寞:“父初作客时孤寂如二,今日儿今去家益远,儿须自重自爱。”张謇后来听闻德华大学校风不太好,又激励其子说:“若儿能自立,能择友,安在不能成学。”

    1913年9月11日,中华民国大总统袁世凯任命张謇为工商总长、农林总长,他于10月21日在北京就任。12月21日,张謇又担任了全国水利局总裁之职。24日,担任由农林、工商两部合并后的农商部总长。1915年4月27日,在张謇多次力辞之下,不再担任农商总长。1916年1月2日,他又辞去了全国水利局总裁的职务。

1915年2月2日,张謇写有“儿须知无子弟不可为家,无人才不可为国。努力学问,厚养志气,以待为国雪耻”的家书。 南通市档案馆藏

    在《父训》的卷三中,共有47封信,除个别信件外,大多数是张謇在北京担任农商总长和全国水利局总裁时期写给其子的。随着张怡祖的日渐长大,张謇开始有意识地培养其子的管理能力,如他在信中吩咐张怡祖要在学习之余,到师范学校、农校、博物苑、图书馆等处多走、多看、多思考,并将所见所闻告知;又比如在濠南别业、平安花竹馆等工程事项上,他让张怡祖督促相关人员认真推进,利用机会锻炼其管理、组织能力。张謇在京城的所闻所见,使他感动国运飘摇,“若乘漏舟在大风涛中”,深为忧虑。他特嘱咐其子道:“时时体察国势之未安,父境之艰巨,及儿将来负荷之重大。”以此培养其子的责任心和使命感。

为国雪耻

    爱国情怀是张謇作为一名企业家最为看重的。张謇通过家书传递着对张怡祖的牵挂,但更多的是鞭策和激励。张怡祖在《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中曾饱含深情地回忆其父说:“望我成立做人,比什么也殷切,导我于正,无微不至。”其中最核心是张謇在潜移默化中培养着张怡祖的爱国情怀。

    张謇身处中国大变局的时代,即所谓“不幸生当中国上下不接时代”(1923年《大生纱厂股东会宣言书》)。张謇用“上下不接”来形容当时中国社会的积贫积弱。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四月六日,张謇获知《马关条约》的条文后,曾悲愤地在日记中写道:“和约十款,几磬中国之膏血,国体之得失无论矣。”《马关条约》割地赔款,丧权辱国,是促使张謇日后投身实业,进而兴办教育和社会公益事业的重要因素,使他走上了一条实业救国和教育救国的道路。当日本威逼利诱袁世凯政府签订“二十一条”的消息传来时,张謇在家书中激励张怡祖道:“儿须知无子弟不可为家,无人才不可为国。努力学问,厚养志气,以待为国雪耻。”意思是说只有个人成才,才能把家庭的责任承担起来,无数的社会栋梁,才是国家强盛的根基。张謇以此教育张怡祖要把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前途联系起来。

    张謇始终保持着极高的爱国热忱兴办实业和教育,这可以通过他1924年撰写的《垦牧乡志》里的一段话来体会:“自以为士负国家之责必自其乡里始,而兴教育必资于实业,故借通海棉产,先从事于纺棉。然不事农广植棉,无以厚自给之力。”张謇认为,为国分忧,为社会尽职,应当从自己的家乡起步,把桑梓建设好。因此,他始终把事业的重心放在通海地区,并把教育视为国富民强的根本。张謇深知,兴办教育需要资金投入,这就要先投身实业,依靠创办实业获得的利润来支撑教育的发展。通海地区盛产棉花,家家户户有纺织土布的传统,张謇就把实业的切入点定为棉纺织业,其标志便是大生纱厂的兴办。为保障纱厂原料的稳定供应,张謇还积极引导江苏沿海地区广泛开展垦牧。

    张謇的乡土情结在其家书中也时有流露。透过家书,能够直接体会到他作为一个农家子弟对家乡土地深深的眷恋:“父顷在垦牧,觉得可爱之地,可为之地,中国无过于此者。”这其中也饱含着他对其子的美好期许。针对当时社会上“做官”“博官”的浮躁风气,张謇曾劝导张怡祖要关注实业:“人非有农工商正业,必不能自立于世,今以所观察,尤愿儿注意农业。”“农事须常常留意。”对于张怡祖学业结束之后的方向,张謇并不赞成其投身政坛,而是希望他从事实业,尤其是农业:“儿宜自勉于学,将来仍当致力于农,此是吾家世业。”

    躬身经营乡里,张謇秉持的是世界眼光:“凡百事业,均须有世界之眼光,而后可以择定一国之立足之地;有全国之眼光,而后可以谋一部分之发达。”张謇强调以国际视野去看待问题和解决问题,就是要明晓国际政治形势和经济走向,以通行的贸易规则来经营实业。在人才培养方面,张謇要求其子登高望远,洞察时变,他还叮嘱张怡祖:“儿须知不能知一国之大势者,不能处一乡。”张謇一直特别重视学校教育中的英语教学,他对其子的英语学习也是费尽心思。张謇希望张怡祖日后能担当大任,在为其设计的成才路径里,去欧美留学,学习西方的先进技术是重要一环,而英语则是必须要在国内打好基础的。张謇甚至认为,如果张怡祖将来能够掌握三四种外语,那就更好了。为此,他曾聘请留美学者、后来曾任外交部部长顾维钧秘书的杨仲达担任张怡祖的家庭英语老师。

    随着年岁的增长,张謇愈发感觉力不从心,因此渴望能早日把事业的接力棒交给其子:“父今日之为,皆儿之基业也。”“居今之世,若无学问、常识、声望,如何能见重于人,如何能治事,如何能代父?故不得不使儿阅历辛苦,养成人格,然后归而从事于实业、教育二途,以承父之志,此父之苦心也。”张謇希望张怡祖“自重自爱”,“养成一种高尚静远沉毅之风,不至堕入浮嚣浅薄诞妄之路”,力戒浮滑习气,待人坦怀相与,誉人不可过,对世事不轻发议论等等。在学业上,张謇勉励张怡祖“须耐心向学,不必忧寂寞”,“勤学须有恒,不可或作或辍”。还要他尊重老师,友爱同学:“对教师须温敬,对同学须谦谨。”这些教诲对张怡祖的影响深远,让其受益终生。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21年6月11日 总第3690期 第三版

 
 
责任编辑: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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