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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王文恪公出山图》的前世今生

作者:特邀撰稿人 沈慧瑛

来源:中国档案报

2020-08-26 星期三

    清道光年间,顾文彬的父亲顾大澜开始收藏书画,后世子孙受其影响,也酷爱收藏书画,使过云楼闻名海内。光绪八年(1882)秋,在顾文彬所著的《过云楼书画记》中收录了唐、宋、明、清书画作品247件,其中书法类作品58件;绘画类作品189件,明“吴门四家”沈周、唐寅、文徴明、仇英的作品占了近四分之一,共46件。笔者在读过顾文彬的日记和家书后,了解到过云楼收藏的书画远远不止这些,如:同治九年(1870)四月十八日,顾文彬在京城筠青阁以八金购得吴文中《辋川图卷》就并未收入《过云楼书画记》。顾文彬与儿子顾承在收藏字画的过程中,不断优化过云楼藏品,并有很多鲜为人知的故事。其中,顾文彬与无锡籍清代书画家秦缃业交易唐寅的《王文恪公出山图》经过尤为曲折有趣。

师生情系“出山图”

    顾文彬在《过云楼书画记》中收录了沈周、唐寅、文徵明、仇英明“吴门四家”的画作,其中唐寅的作品9件。唐寅(1470-1524),字伯虎,改字子畏,号六如、六如居士、桃花庵主等,自署江南第一风流才子。29岁那年,唐寅参加了乡试,一举夺魁,成为解元。次年,他参加会试,因科场舞弊案牵连,被贬到浙江布政司为吏,自此与举业挥手作别。四年后,唐寅隐居苏州桃花坞,构筑桃花庵,与苏州文人张灵等疏狂交游,寄情诗文书画,并写下著名的《桃花庵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须花下眠。

花前花后日复日,酒醉酒醒年复年。

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

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世人笑我忒风颠,我笑世人看不穿。

记得五陵豪杰墓,无酒无花锄作田。

    从这首《桃花庵歌》中可以看出唐寅的狂放自在与洒脱风流。

    唐寅一生工诗古文词,小令尤佳,同时工书善画,书学“楷书四大家”之一的赵孟頫及唐代书法家李邕,画学南宋画家李唐、刘松年,且融会南北画派,笔墨细腻秀雅,布局疏朗,风格清逸。唐寅博学多才,酷爱藏书、校书,与徐祯卿、祝允明、文徴明号称“吴中四才子”;唐寅的山水画秀润,仕女、花鸟画精美,与沈周、文徴明、仇英齐名,并称“吴门四家”,誉满画坛。唐寅与祝允明、文徴明、张灵均拜在苏州洞庭东山王鏊的门下。除师生关系之外,他们还是诗文同道。王鏊不仅是一名文学家,更是明代重臣,官至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加少傅兼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明嘉靖三年(1524)三月,王鏊病故于东山,追赠太傅,谥号“文恪”,世称“王文恪”。唐寅得知王鏊病故的消息后,撰写“海内文章第一,山中宰相无双”挽联,表达了他对老师的敬仰之情。

    明弘治十八年(1505),王鏊因父丧丁忧三年,期满后再次应召入京。唐寅赶赴东山陆巷王府,精心绘制了一卷画作,表现王鏊坐在马车上,童仆伴随出山为官的场景。他以白描的手法绘制人物,笔法灵逸,大块山石则以小斧劈皴笔法为主,墨色晕染,四周林峦环抱,洞庭山色跃然纸上。祝允明、张灵、徐祯卿等人为之题咏,其中张凤翼高度评价这幅画作:“树石敩李唐,人物仿公麟,而车中传神不减长康,乃子畏用意笔。”李唐、李公麟皆为宋代著名画家,张凤翼将唐寅与他们相比,可见十分推崇这幅作品。唐寅好友张灵题诗:“赞化调元属重臣,相君归国节旄新。大廷入觐新天子,四海应沾鼎外春。”

明 唐寅 《王文恪公出山图》(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自《王文恪公出山图》问世,几经流转,一度传到清代徽商鲍约亭手上。有一年,鲍约亭让家人到苏州寻找买家,以为在唐寅的家乡能卖个好价钱。随后,鲍约亭与书画鉴赏家金兰坡及顾文彬父子相见,金兰坡有意收藏,但因价格问题没有谈成。当时,顾文彬评价唐寅的《王文恪公出山图》《黄茅小景图》:“两图同用斧劈皴,不点苔,而黄茅小景图尚有纵横习气,出山图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实觉此胜于彼”,表达了唐寅对老师的祝福,浓缩了他们的师生情谊。虽然此次顾文彬与该画作擦肩而过,但后来他们在杭州又一次相遇了。

名画现身杭州城

    清同治十年(1871)正月二十七日,顾文彬在苏州过完年后,赴浙江省城杭州,向浙江巡抚杨昌浚等上司报到,并与浙江盐运使秦缃业(1813-1883)见面。秦缃业出身于无锡名门望族,父亲秦瀛为乾隆四十一年(1776)举人,授内阁中书,历任浙江按察使、布政使、刑部右侍郎等职,为官勇于任事,颇有担当;诗文力追古风,而能有所自得,晚年致力于乡邦文献。秦缃业,字应华,号澹如,能书善画,道光二十六年(1846)副贡出身,充史馆誊录,官至浙江盐运使。早年,顾文彬在京城做官时就与秦缃业、华笛秋等无锡籍官员、画家相熟,称道他们“雅擅丹青,尤精赏鉴”。当时,顾文彬在京城的寓所距琉璃厂很近,他便经常到此处闲逛,但由于对书画真赝鉴定并不精通,就会拉着秦缃业等人同去,“籍资印证”。顾文彬与秦缃业在杭州短暂相聚后,他又赴宁波就任宁绍台道员一职。自此顾文彬与秦缃业频传信息,无论是官场方面的消息还是书画方面的行情,得益颇多。

顾文彬家书中有关《王文恪公出山图》的评价 苏州市档案馆藏

    同治十一年(1872),秦缃业从鲍氏后人手中收购《王文恪公出山图》。远在苏州的顾承得知这个消息,立即写信告诉父亲顾文彬。次年正月,顾文彬趁进杭州城向上司与同僚拜年之际,于十四日拜访了秦缃业,“观其所藏十余种,以王叔明西园图小立轴、唐六如王文恪公出山图卷、王孟端惠山图卷为最”。过云楼已收藏多幅唐寅的作品,但《王文恪公出山图》令顾文彬爱不释手,两日后他致信顾承,表示该画作“即为昔年所见,的是精品”。但他认为《王文恪公出山图》尺幅偏小,长只二尺许,不如唐寅的另一幅作品《黄茅小景图》。数月后,顾文彬又否定之前的观点,认为一幅作品的好坏与其尺寸大小无关,“画之精与不精,岂以大小为断哉?”

    同治十二年(1873)七月至九月,因顾文彬被浙江巡抚任命为秋闱提调,负责乡试考场诸事的调度,所以他充分利用这两个月的时间,买卖、鉴赏书画,并得到秦缃业的帮助,收获丰厚。秦缃业是位书画大家,又长期在浙江为官,结识了不少古董商,经常为顾文彬牵线搭桥。有一回,嘉兴张姓古董商向秦缃业出示“唐六如湖山清晓图巨卷,是嘉兴人之物,实价一百六十元,高一尺三寸左右,长一丈五尺左右”,但因价格没谈成,于是秦缃业转而介绍给顾文彬。顾文彬觉得《湖山清晓图》是唐寅画中名列第一的作品,“如此巨卷,几无隙地,其认真可知,浑厚中仍饶明秀。石法北宗,余皆参用南宗,决非东村所能捉刀”。由于《湖山清晓图》是绢本,而过云楼只收纸本,他有点犹豫不决。在与顾承的通信中,顾文彬认为秦缃业中意这幅作品,如果他们买下来,将来可以找机会与秦缃业交换《王文恪公出山图》。最终,顾文彬以百元(指银子百两)的价格买下了《湖山清晓图》,但他们父子对该画作的真伪展开了讨论。虽然顾文彬肯定了顾承的眼光,但仍坚持自己的观点:“款字甚佳,或者请人捉刀而自题耶?后有邵僧弥题词,题名‘六如春晓图’,并非两来船,今以百元得之,倘能与澹如交易出山图固妙,否则待价而沽,决不吃亏也。”

    顾文彬在结束秋闱工作前夕,又收入了一批珍品书画:“恽南田花卉山水合册,张尔唯书画册、石溪山水册、陈士谦书道德经卷,丰南禺字卷,杜东原、顾昉山水合卷,陈丹衷人物卷,钱舜举五柳庄卷,李流芳父子山水合册,计洋三百六十元。又购得戴子余家藏杜东原南村十景册、沈石田山水册、陆包山山水册、石溪山水大轴、文衡山山水大轴、石曼卿草书卷、石涛书画卷、陈惟允山水轴、汪舟次字册,共洋九百四十四元。”随后,秦缃业应邀到提调公馆欣赏这批书画精品,并对杜东原的《南村十景》非常感兴趣。他知道顾文彬看中《王文恪公出山图》,故提出以“唐卷”易“杜册”,但顾文彬没有立即答应,只说要考虑考虑。其实,唐寅的《王文恪公出山图》是顾文彬所爱,杜东原的《南村十景》他也十分看重。顾文彬两者都不想放弃。

谈判一年始成交

    秦缃业多次热心为顾文彬介绍其他名家字画,如顾鼎臣《岁寒三友》卷、顾琳《丹山图》、明人诗翰册、唐寅的《风木图》等。最终,这些名家字画都顺利成为过云楼的藏品。尽管如此,顾文彬依旧心系《王文恪公出山图》,由于秦缃业坚持以“唐卷”易“杜册”,遂谈判陷入僵局。为了打开局面,顾文彬先对秦缃业说:“明代书画家李日华所著的《六研斋笔记》推《黄茅小景图》为‘唐卷第一’,所以不在乎是否能得到其他唐寅的作品。”显然顾文彬希望秦缃业能迁就他。其实,顾文彬之所以不同意用“唐卷”易“杜册”,是因为过云楼收藏的杜氏作品很少。他与顾承商量,如果秦缃业执意坚持要“杜册”,那么就实话实说,愿意以两百元的价格买下《王文恪公出山图》。

顾文彬日记中记录题唐寅《王文恪公出山图》词 苏州市档案馆藏

    秦缃业与顾文彬经过数月的沟通,终于达成一致,即唐寅的《王文恪公出山图》价格为两百元,交换过云楼所藏王鉴的册页作价七十元,另外顾文彬再给秦缃业一百三十元。数日后,秦缃业致信顾文彬,提出除了王鉴的册页外,希望得到王时敏、吴历、王鉴的扇面,且要求是白面,作价三十元。顾文彬考虑到《王文恪公出山图》“究属精品,不忍决然舍去”,且担心出手阔绰的李鸿裔也看中该画作,故令顾承挑选质量上乘的王时敏、吴历、王鉴扇面各一张。同治十三年(1874)六月初一日,顾文彬终于收到了顾承从苏州寄来的扇面,并立即派人将扇面和王鉴的册页带往杭州,“与澹如交易,事之成否,未可知耳”。

    出乎顾文彬意料的是,秦缃业对三位大家的扇面均为金面并不满意,声称自己已有金面,所要的是白面,原打算配齐六大家扇面成一册,且烟客的作品“秀而欠苍”,吴历的“太荒率”,既然“尊处无白面可换,亦只得勉留,惟作价三十番,鄙意犹不值”。面对老友的意见,顾文彬许诺赠送笪重光的扇面作为补偿,而维持前议。其实,除了秦缃业所要求的三个扇面外,顾文彬之前还送了王翚、恽南田的扇面。顾文彬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澹如唐卷专由省取回,以王廉州册并烟客、廉州、石谷、南田、渔山扇面,贴以百洋易归”,并开心地说:“六如妙迹尽归我家,甲于天下。”秦缃业在致顾文彬的信中表示,他的“初意欲得杜册”,既然无法以“唐卷”易“杜册”,只得一再迁就,仅是出于“成人之美起见,而非图利于其间”,而今过云楼得到《王文恪公出山图》《风木图》等精品,因此成为“海内甲观”。顾文彬为人精明,谈判手段高超,但他深知唐寅作品的价值与秦缃业相让的美意,故多次对顾承说,“酌送扇面与澹翁,以酬其让唐之功”,“澹如相让之意究属可感”。

秦缃业为《王文恪公出山图》交换扇面、画册及补贴百元事致顾文彬的函(部分) 苏州市档案馆藏

    从同治十二年(1873)初顾文彬对唐寅的《王文恪公出山图》动心,到翌年的六月正式成交,他可谓花尽心思,用尽“千气万力”。光绪元年(1875)九月二十一日,已还乡的顾文彬再次欣赏该画作,并填词一阕:

    飞诏下天来,鹏翼徘徊,五云两两望三台。毕竟东山留不住,踏破苍苔,桃李趁时栽。风月追陪,溪山一片画图开。宝马雕车香满路,旋拂尘埃(集稼轩)。颇怪鹤书迟,玉殿论思,山头人望翠云旗。山上朝来云出岫,叠嶂西驰,便有别离时。云洞题诗,故人今又寄当归。钟鼎山林都是梦,醒后方知。

    从明弘治十八年(1505)到清同治十三年(1874),唐寅创作的《王文恪公出山图》不知经过多少人手。目前,该画作上有四个朱文印,即“商丘陈氏书画印”“鲍氏约亭珍藏”“顾子山秘箧印”“孙邦瑞珍藏印”。江阴人孙邦瑞是民国著名的书画收藏家,由于与吴湖帆交好,请其鉴赏,“辛巳中秋,孙邦瑞见示乡贤名迹。吴湖帆谨观”。“辛巳年”即1941年,这说明当时或更早些时候《王文恪公出山图》已从过云楼流转到孙家。

    2016年12月,苏州博物馆举办《烟云四合——清代苏州顾氏的收藏》展,故宫博物院珍藏的《王文恪公出山图》再次出现在唐寅的家乡。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20年8月21日 总第3567期 第四版

 
 
责任编辑: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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