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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园琴会声名远

作者:特邀撰稿人 沈慧瑛

来源:中国档案报

2020-06-29 星期一

    顾文彬、顾承父子构建过云楼与怡园,以书画艺术、古籍善本、古琴古泉等传统文化涵养子孙,以江南私家园林为依托表达文人士大夫寄情山水的隐逸之性。顾麟士延续先辈收藏书画的爱好,除了组织怡园画社探讨书画艺术外,还与侨居吴门的著名古琴家叶希明共同发起怡园琴会,成为民国初期轰动一时的全国性古琴雅集。

玉涧流泉传雅乐

    顾文彬收藏马泉百品和汉玉琴钩一双,得意之余,撰联“磅礴百金马;摩挲双玉琴”。儿子顾承不仅收藏苏轼的“玉涧流泉”琴等,还构筑坡仙琴馆、石听琴室,并喜欢抚琴自娱。至孙辈顾麟士和重孙辈顾则久(公可)、顾则坚(公柔)同样是古琴的痴迷者,他们继续收藏书画古籍、把玩古琴。

    顾麟士以绘画名世,但颇爱诗词,画中有琴、诗中有琴,撰写的诗中涉及古琴的达20多首,如《鹤听琴图》:

月华如水浸瑶台,岑寂秋花取次开。

独抱湘弦写心曲,松梢老鹤听琴来。

    1919年,在怡园琴会上,顾麟士展示了其收藏的两张古琴:其一为“游龙”琴,其二为“岭上白云”琴。“游龙”琴为元朝工匠朱致远制,琴背上刻有草书“游龙”二字,并用隶书刻“勿二主人”所撰之铭,铭曰:“谓尔有声,在匣不鸣;谓尔无声,八音待成。静则守默,动则和平;为我家珍,永于万龄。”目前还没有资料考证勿二主人是哪个朝代的人物,但世间万物都是过眼烟云。最终,勿二主人的后代未能将“游龙”琴世代相传。“岭上白云”琴是顾麟士特别珍爱之物,“仲尼式,梅花断,夹有冰裂纹”。遗憾的是,这张琴并没有题识,顾麟士判定为千年之物,这与扬州琴家广霞和尚的意见不谋而合,后者也鉴定为千年前之乐器。著名古琴家叶希明对此琴评价很高,认为“通体梅花断极明显,夹以冰纹,尤为难得,诚稀世之珍也”。

    顾麟士虽然喜爱古琴,但更执着于对书画艺术的研究与创作,所以对儿子顾则久、顾则坚的教育也偏重于书画。顾麟士儿子们的私塾老师孙伯南曾说:“于字画课程先宜注重,文学可以从略,盖以今日应世之文,但求能通顺耳。”有一次苏州举行义赈,顾麟士命顾则久、顾则坚作画义卖。顾则坚画了数纸,均被顾麟士否定,并批评他“用笔失法,不登大雅之堂”,要求其重画。随后,顾则坚用了2天时间重新画了一幅,依旧被顾麟士否决:“仍未可见人。”这让他深刻认识到“字与画均须功夫,不可苟且……此后遇着课暇,当将家藏画帧悉心浏览,先取有蹊径可寻而神韵活现纸上者,逐日规抚”。由此可见,书画仍是顾氏子孙的必修课。

    顾则坚除书画外,“好音乐,虽俗乐亦闻之不倦”。顾麟士担心顾则坚尚且年轻,不能因为风雅影响正业,因此对他学琴之事并不赞同。顾则坚在日记中写下顾麟士的忧虑,怕他“以风雅自命,而志有所迁,禁予弗往”。顾则坚虽心有不甘,但父命难违,只得放弃。时代在变化,顾麟士并没有坚持己见,最后也同意顾则坚拜师学琴。

    1919年冬,南社诗人朱梁任约顾则坚向沈姓老师学琴,往返3次,见到两次,每次均学习不满1小时。后因沈老师到常州执教,顾则坚只学了《关山月》一阕,可惜指法尚未熟练,只能作罢。学琴之外,顾则坚还喜欢淘琴,曾祖父顾文彬之友沈秉成的后人于1920年12月22日,在耦园“摆摊头”,出售家传之物,他同亲友前往,但见园林荒芜,存物无几。3天后,顾则坚再次到耦园,看中6张古琴,只是索价太昂,他还价每张6银圆,由于彼此所开价格相差甚远,“恐未必成议也”。其实,风雅不拘于形式和表面,而是内在的精神追求,顾则坚在1921年12月5日的日记中写道:“穿布衲一袄,履草屐一双,一树香、一坛酒,背山面水,七弦三弄,顾彼以闲为自在,不愿他人以雅客目之,俗尘终脱尽矣。”

    因顾文彬、顾麟士数代人的坚守,过云楼成为江南文化地标,怡园也成为晚清和民国时期苏州的文化沙龙,而且与古琴颇有渊源,这一切吸引着旅苏的琴家到怡园内的坡仙琴馆雅乐声声。

怡园琴会韵双清

    叶希明(1884-1938)字璋伯,号鸥侣,浙江杭县人。他工书善琴,尤其擅长篆、隶,治印绝精,著有《松雪庐诗草》。年少时,叶希明失去双亲,束发后在谢斐林门下读书,专攻举业。谢斐林不仅擅长诗文,热衷古琴,还精通拳术,除了教授叶希明制艺(指八股文)外,还教诗词。他是一位极端负责的老师,因担心叶希明缺少父母的关爱与教育,课余之外沉迷无益的嬉游,遂语重心长地对叶希明说:“馆课余闲,须习一技,既免玩物丧志,又合先圣游艺之意旨。”叶希明觉得身体单薄,不适合学习拳术,遂学习“操缦”。次年,因谢斐林返乡叶希明便不再抚琴。辛亥革命后,叶希明回到故乡。一次,他到江西云居山拜访大休上人时,著名琴家张味真恰好在此“鼓塞上鸿曲,音节苍凉,神为之往”。后来,叶希明又巧遇章守廉鼓励其重新抚琴,遂琴心重新被激发。当时,章守廉欲购断纹琴,而市场上买不到,他便慷慨相赠一张。自此,叶希明因生计奔走各地时,每到一地必寻觅知音,结交了不少琴家。

    1919年仲秋,叶希明侨居吴门,与好友吴德华(浸阳)探讨琴学,想召集全国琴友举行雅集。他们与顾麟士相商,彼此一见如故。顾麟士愿意提供怡园作为活动场所。叶希明遂向川派著名琴家李子昭等50人发出邀请,共赴10月17日的怡园琴会。却因吴兴琴家周庆云(梦坡)临时有事,琴会延期到次日,实际参会的有33位琴家,分别来自北京、湖南、江苏、上海、浙江、四川等地,其中顾麟士、顾则久、顾则坚也应邀参加。

    1919年10月18日,怡园琴会在怡园藕香榭举行,环境布置雅致,15张名琴陈列四周。雅集内容丰富,主要分:“畅叙琴话”“轮流抚琴”“单独鼓瑟”“试声箜篌”“研究学术”“入座飞觞”“乘兴双弹”“鸿雪留痕”等。其中“轮流抚琴”“单独鼓瑟”“试声箜篌”“乘兴双弹”都是古琴、瑟、箜篌等雅乐表演,而“研究学术”主要是与会者对琴学原理、技艺方法进行探讨。“鸿雪留痕”则是与会者合影、绘图、征题等。

    怡园琴会首先由叶希明等14人表演,来自扬州的广霞大师一曲《梅花三弄》拉开了琴会的序幕。素有宫廷第一琴师美誉的李子昭以《雁过衡阳》深深吸引了与会者、琴契大师的《石上流泉》、劳启扬的《秋塞吟》、吴建(兰荪)的《平沙落雁》、叶希明的《孔子读易》、李子昭与吴德华合作双琴对弹《风雷引》等精彩纷呈,余音绕梁。来自湖南的琴家杨钰(啸初)对吴德华弹奏的《阳春》赞不绝口,“寂寞见阳春”,称之“气象雍容”。他对江阴郑光裕(觐文)的评价也颇高,夸其“音精律细”。琴契大师也由衷赞赏郑光裕,“同调诸公操缦皆精,而郑君尤博”。

    在这次琴会上,郑光裕获得一片好评。他是清代副贡生出身,具有深厚的古文功底,曾受到古琴名家唐敬洵的精心培养。郑光裕多才多艺,执着于古乐器的保管、研究、探索和试制,著有《雅乐新编》。他所弹奏的《秋鸿》《平沙落雁》《水仙操》《胡笳十八拍》等名曲,古朴典雅,苍劲有力,技艺精湛。在琴会上,郑光裕非常活跃,不仅带来了拿手的《梅花三弄》,还与李子昭琴瑟合奏《良宵引》。

    怡园琴会不仅体现了各位琴家的艺术水准,还就琴学开展研讨,如:换调转弦与换调不转弦的原理、按音三准与泛音四准不同之原理等问题。这样的琴会高于一般的雅集,上升到学术的层面,对提升琴家的艺术修养大有裨益。

绘画征题诵千年

    1919年的怡园琴会注定会载入史册,起到关键作用的当推发起人叶希明,他承袭着传统文人的嗜好:雅集、绘画、征题。叶希明请李子昭绘《怡园琴会图》长卷呈现雅集场景,请吴昌硕作《怡园会琴记》长题以志其盛,还请其他好友题诗。最后,他亲自编纂了《会琴实纪》,苏州的金松岑、西泠印社的金琭斋为之作序。

    《会琴实纪》分6卷:第一卷为程式,主要收录邀请函及名单、与会人员名单、节目单;第二卷为雁讯,收录北京杨宗稷、上海根如和尚、杭州谈靖仙、扬州张子益4位琴家的信函;第三卷为鸿篇,收录了周庆云、劳启扬、吴建、张灵光(烺然)、吴德华等16人的题诗;第四卷为答案,即针对研讨琴学的几个问题,由吴县王寿鹤作解答;第五卷为会纪,收录了吴昌硕撰写的《怡园会琴记》;第六卷为琴考,对怡园琴会上展示的15张古琴进行考释。《会琴实纪》基本反映了怡园琴会的整个过程,并延伸了雅集的内涵,尤其是苏州琴家王寿鹤对“按音与泛音之理”“飞吟淌吟往来吟游吟之区别”等理论与技法的处理进行详细的解答。

    李子昭(约1856-1937),四川崇庆县人。他应叶希明之请绘制《怡园琴会图》,吴中名园,泉石环绕,亭台楼阁,绿荫茂盛,厅堂之中一群同道聆听琴友“操缦”,厅外3人驻足,一派风雅鲜活呈现眼前。李子昭题道:“己未秋日,璋伯玉契,开琴会于吴中胜友名园,极一时之盛,为作是图,以张韵事。”

    吴昌硕虽然没参与雅集,但欣然撰写《怡园会琴记》,“与会者凡三十有三,同声相应,千里逢迎,殆亘古未有焉。矧会琴之指,岂唯是拂弦操缦,尔能各奏云尔哉。将以深求琴中之理,所谓声依永律,和声者集数十家之长,以证一心之得,即吾之心得,曷尝不推及于人也……清切丝桐会,纵横文雅飞。试为璋伯诵之,令人神往不置之云。”

    琴学大师杨宗稷从北京专门致函表达遗憾与赞赏之情:“河山远隔,不难化鸟飞凫,而遐想成会一堂,已觉心驰神往,恐在古昔亦不可多得,届时必有鸿文佳什,如兰亭得右军一叙,遂得以千古。兹之雅集,兴起绝学,继往开来,抚时感事,况与兰亭寻常宴会有别者。”确实,古琴艺术因时代变迁,社会阶层的重新构建,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只有少数人还坚守这门古老的艺术。因此,杨宗稷认为这次琴会的意义远高于兰亭雅集。

    除此之外,周庆云、顾麟士、张立三、吴建等人纷纷为《怡园琴会图》题咏,诗画合一,成就一幅长卷。顾麟士于琴会次年4月题诗:

雅道直追桓君山,

史材广蒐朱乐圃。

众中鲜品唐时弦,

差喜蜀僧能语古。

山馆更藏坡仙琴,

相对亦足涤烦襟。

月明夜静倘无事,

来听玉涧流泉音。

    顾麟士诗中所写的“桓君山”指桓谭,字君山,是东汉哲学家、经学家、琴师、天文学家。“朱乐圃”指朱长文,号乐圃、潜溪隐夫,是北宋书学理论家,著有《吴郡图经续集》《琴台记》《乐圃余稿》《乐圃集》等。顾麟士用“桓君山”“朱乐圃”评价这次琴会的规格,并点赞过云楼收藏的“玉涧流泉”琴,期待大家“月明夜静倘无事,来听玉涧流泉音。”

    周庆云携带“幽涧松”琴和“松风”琴在琴会上展示,其中松风”琴被品位第一。他作五古一章歌咏怡园雅集:

山涛观止矣,风轮逐倦翮。

宵云而晨征,云山驹过隙。

万态纳吾目,吴越真咫尺。

朝听寒山钟,夕作餐花客。

怡园今平泉,虚堂影寒碧。

高会集琴侣,望尘尘勿隔。

累累爨下桐,拂指出金石。

居士与方外,争写怀中癖。

箜篌凄绝音,一壁泪欲出。

和声调颂瑟,乃能鼓余力。

元祐坡仙琴,惜未悬素壁。

幸抱宣和制,差堪言四德。

谈艺乐津津,薄醉欢颜色。

斜阳树杪影,乘兴留裙屐。

明者散四方,各自理筇策。

    参加琴会而没有表演的张灵光题诗10首,称赞怡园风光、琴会名贤,“丹枫黄菊各争妍,城市山林别有天。爱煞怡园好风景,辋川图画本天然”。

    古琴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日渐式微,因此作为全国性的怡园琴会,无疑给那些热衷琴学琴艺的人打了一剂强心针。诚如参加怡园琴会的棲谷和尚所言:“吴山琴社久荒凉,此会重开迥胜常。”这次活动催生了之后的今虞琴社,薪火相传,古琴艺术于2003年入选世界“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名录。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20年6月26日 总第3543期 第四版

 
 
责任编辑: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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