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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勋章

作者:特约通讯员 宋慧蓉

来源:中国档案报

2019-07-17 星期三

    我的父亲打过仗,还荣获过一枚勋章。然而,他却很少谈起曾经经历过的那场战争,只说那是许世友将军指挥的,勋章也不足为奇,新中国成立前参加革命符合条件的离休老干部都有。如今,父亲所在军校干休所的老干部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了,最年轻的也都86岁了,我觉得有必要让他老人家谈谈曾经的光辉岁月。今年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我请父亲讲讲有关勋章的故事,以及父亲一生中那些难忘的经历。

    父亲的这枚勋章名为“胜利功勋荣誉章”,发证机关为总参政治部。它是颁发给1945年9月3日至1949年9月30日期间入伍或者参加革命工作的军队和地方离休干部的。勋章是金银合金材料的,直径40毫米,厚度2毫米,重约28.3克。勋章图案上有天安门和旗海图案,象征新中国的诞生和人民的胜利;5只羽翼相连、口衔麦穗的和平鸽环抱天安门和旗海,表达新中国成立时人民欢庆和向往和平安定生活的心情。

    其实,父亲的这枚勋章,我在19岁那年曾经见过一次,当时还崭新发亮,后来就被父亲锁进了抽屉里。如今,30年过去了,再次看到这枚勋章,它已有些黯淡,穗带也变成暗红色,有了岁月沧桑的痕迹。

    步入军营前,父亲是个苦孩子。父亲3岁时,爷爷被日军抓去当劳工,暴风雨掀翻船只,船上所有人葬身大海;父亲4岁时,奶奶改嫁异乡再也没回来,他寄居在叔婶家,叔婶忙于生计,他被年迈的太祖母养大。16岁时,瘦弱的父亲要去当兵,征兵处的干部指着枪杆说:“你还没这把枪高呢,回去吧,等明年再来。”第二年,父亲长高了些,终如愿以偿。

    “感谢共产党!没有共产党救穷人,我这孤儿的命早就没了。”父亲常常回忆起当兵前风里雨里、起早贪黑在土里刨食的艰难日子,当时各种虫灾、旱灾、涝灾,致使庄稼收成少之又少,平日里常吃红薯叶、窝头,喝野菜汤。与这段贫困交加的生活相比,能吃饱饭、穿暖衣,又有战友关爱的军营,让父亲心怀感恩。我小时候,父亲常常教导我,不允许我浪费粮食,他知道农民的不易,知道“粒粒皆辛苦”。

    父亲所在的村是胶东半岛解放较早的一个村,父亲上小学时,语文和数学的成绩都很好,毛笔字写得很工整,考试常考全村第一名。“如果家里条件像现在这样好,我一定能考上大学。”父亲常常呵责小时候读书偷懒的我,他酷爱看书看报,关心国家大事,80岁了还坚持上老年大学,认真完成老师留的作业。如今,87岁的父亲躺在病床上,还让我解释什么是5G呢。

    父亲当年经历的血火考验是长山岛战役。1949年6月青岛解放后,山东陆地已全部获得解放,长山列岛是国民党军盘踞华北唯一的公开基地。同年8月,山东军区奉命指挥华东野战军第二十四军七十二师等部渡海作战,8月11日黄昏,各攻击部队在炮火掩护下起渡,向指定目标航进。炮火齐鸣,一片火海。12日凌晨1时至7时,各部先后登陆,尔后逐岛攻击,稳步推进。战至23时,解放南北长山岛、大小竹山岛、大小黑山岛、庙岛等海岛,守敌大部被歼,残敌乘船而逃。至此,山东全境解放。解放长山岛战役是山东省内最后一次对敌作战,也是我军第一次渡海作战,是依靠人民群众,以木船、机帆船战胜敌人的现代化舰艇,用步兵打败敌人海、陆军联合作战。

    父亲当时在74师301团,第一次攻岛时,他们遭遇大台风,船只被摧毁大半,待紧急整修好后,开始第二次攻岛,这次攻岛先是顺风半途又遭遇逆风,船只行走艰难,战士们和渔民一起轮流拼命划船,甚至连铁锹都用上了。

    战斗结束后,成立了长山要塞区,父亲随部队在长山岛留守了3年。

    1992年,我军校毕业后的第二年夏天,父亲带我来到长山岛,这里一片青山绿水,金色沙滩,鸟语花香,好一派祥和美丽。

    “当年,我们的部队端着枪跟敌人打仗,血染红了一片海。”父亲说。

    看着美丽的海景,我想象不出当时的那种惨烈场面。我问父亲:“您当时害怕吗?毕竟,年轻的生命随时可能会逝去。”

    “顾不上怕,我是个士兵,士兵的天职就是听从指挥,班长带着我们往前冲,我们没有任何退缩的想法。”父亲接着说:“我们班长只比我大两岁,战前他拍拍我的肩膀,让我不要害怕,如果遇到碉堡,他先上去炸!我们的连长和我们一起吃馍、啃咸菜,打仗时他举枪冲在最前面,我们紧跟其后,没有一个人后退。炮兵用猛烈的炮火轰平了敌人的工事,先头部队把敌人消灭了大半,我们到达后不久战斗就结束了。但我们为此训练的时间将近半年,每天在重复练拼刺刀、扔手榴弹、瞄准射击,身上每天都要绑着4颗手榴弹,40发子弹,白天背着枪,晚上把手榴弹、枪和子弹夹放在身旁,穿衣睡觉,随时准备投入战斗。我们住在老百姓家里,睡大通铺,一个排二三十个人住在一起,空闲时就帮老百姓扫院、挑水、做饭。”

    那段时间,父亲和战友们每天坚持苦练,海边天气变化无常,一会儿倾盆大雨,一会儿烈日直射,大伙儿在沙地泥地里摸爬滚打,军装湿了干、干了湿,膝盖磨破出血,身上起痱子,夜里被蚊虫咬,仍继续训练。父亲太瘦弱,拼刺刀没有力量,他就自觉加大训练强度。别人睡觉时,父亲就偷偷爬起来在月光下拿根木棍练。在攻海演练中,父亲因表现突出立了三等功。父亲的基本功练得很扎实,很多年后,父亲到教导队带兵,实弹射击常打十环,学员都很佩服他。

    “那时全国基本上都已解放,您当时为何还这么拼命呢?”我问。“严格要求自己,是对自己和集体负责任,为了在战场上能多杀敌,不成为战友的拖累,也为了彻底打胜仗,让老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父亲回答。

    父亲见过许世友将军两次,第一次是部队在海边拉练,许将军亲临视察。父亲说,许将军常在战前到前线视察,研究地形和海流气象,以及如何泅渡、炸敌舰等,甚至对敌占岛屿沿岸的礁石、港湾等,他都要了如指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制定出的“隐蔽接敌、强攻登陆、逐岛攻击、稳步推进”的作战方案,受到中央军委的肯定。

    父亲第二次见到许将军,是1951年在山东军区八一大礼堂,许将军上台刚讲了一句“同志们!”看到下面的摄像机闪烁,扭头就走了,全场鼓掌大笑。“许世友将军就是这样的,喜欢做实事,不喜欢虚夸。”我告诉父亲:“2017年,我去河南新县采访,专门到许将军墓地,祭拜了他,他为革命事业奉献了一生。”

    父亲和老班长的感情很深。1992年,父亲专门带我到潍坊一个干休所看望他的老班长。老班长种了一院子的蔬菜,有一颗大的无花果树,结的果子很甜。得知我毕业分配到了济南军区一野战旅,条件很艰苦,老班长给我写了幅书法作品“苦中乐”作为鼓励。父亲说,连长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

    父亲在长山要塞区待了几年,然后先后到北京和长春军校进修,刻苦学习,屡获嘉奖。后来,父亲又分别在山东、辽宁、四川等地工作,无论在哪个岗位,父亲都兢兢业业。那时的机要工作都是手工密码本译电,一本本密码本被父亲和他的战友们背得滚瓜烂熟,那个年代的老机要人大多患有严重的职业病——神经衰弱,平时很难进入睡眠状态,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醒来。

    20世纪80年代,父亲从成都调到郑州办军校,没有教室,他们就去火车站搬运木头、砖头、水泥,临时搭建教室,学员坐在小板凳上听课;没有教材,他们就自己编。如今,学校条件越来越好,年迈的父亲十分欣慰。

    军校建成后的一段时间,父亲负责人事工作,拿着礼物求他办事的人很多,每次父亲都按政策耐心地解释或解决,并将送来的礼物原封不动退回。

    父亲这辈子打过仗,只是个普通的军人;父亲做过很多事,都是平平凡凡的事。但他在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用认真和努力诠释着对信念与理想的追求。他淡泊名利,心无旁骛;他乐观开朗,坚持坚韧。他是成百上千个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的共产党员中的一员。从一名无依无靠的孤儿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军人,他爱党、爱国、爱家人,内心充满了感恩。我想,这就是他给后辈留下的最灿烂的精神勋章!父亲最爱和我们说的两个字是“珍惜”,珍惜工作、珍惜生活、珍惜新时代、珍惜每一天!

    父亲的精神感染了我,作为一名档案工作者,我懂得珍惜,会在工作中任劳任怨,埋头苦干,努力为档案事业的发展作出新贡献,续写新篇章。我想,这也是父亲最希望女儿做到的。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19年7月15日 总第3399期 第四版

 
 
责任编辑:魏安宁(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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