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文化 > 人物纵横

让悠扬天籁飘扬在蓝天碧草间

——访著名蒙古长调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拉苏荣

作者:本报记者 王玉璘

来源:中国档案报

2019-01-07 星期一

    蒙古长调,是一种具有鲜明蒙古游牧文化和地域文化特征的独特演唱形式。它源自广阔的蒙古高原和巍峨的昆仑山脉,源自一望无际的草原和绵延不断的河流。居住其间的蒙古族人以一颗纯净的心灵对着苍天、大地以及万物,唱出自己内心的无限感恩与喜怒哀乐。

    长调,承载着蒙古民族的记忆,溶于蒙古族人的血骨。草原一代代长调艺人在传承中不断成长,他们中间的佼佼者在新中国的暖阳里逐渐成为文艺骨干、人民艺术家,然后再反哺给那块孕育了自己艺术生命的土地,以毕生精力传承长调艺术。著名蒙古长调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拉苏荣就是其中一位。

拉苏荣近照 本报记者 王玉璘 摄

学 艺 最是难忘恩师情

    唱好长调,离不开好嗓子。拉苏荣的嗓音、乐感和悟性,是“上天”的恩赐,但在求学之路上,谁都没有捷径可走,机遇只有与刻苦交汇,才能在他的人生轨迹上谱出了一曲精彩的“长调”。对于自己近60年来在长调艺术上的付出,拉苏荣并没有多谈,但对艺术前辈们他却津津乐道:“如果我还算成功的话,那都是源于几位德高望重的恩师悉心栽培。”

    “我是1947年内蒙古自治区成立那年出生的,与自治区一起成长起来。”1960年,13岁的拉苏荣进入内蒙古杭锦旗乌兰牧骑。那时全国正处于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给牧民演出一天能吃上两个土豆就很满足的拉苏荣还未曾想到,将来他会遇到三位让他一生与长调结缘的恩师。

    莫尔吉夫(原内蒙古艺术学校校长)是拉苏荣的第一位恩师,也是他音乐之路上的“伯乐”。1962年,正是这位独具慧眼的老师在听过拉苏荣的歌声后,一下就相中了这个高高帅帅的小伙子。莫尔吉夫看出他在唱蒙古长调方面有着极高的天赋,“好好培养,将来很可能可以成为歌唱家”。由于那年还没有渡过困难期,包括内蒙古艺术学校在内的许多学校都暂停招生。莫尔吉夫舍不得放拉苏荣回去,就让他跟班学习,来年考试合格后再正式入读。拉苏荣回忆起当年的一幕时对记者坦言,以他的性格,如果当时回去了,第二年就不会再去了。

    “莫尔吉夫老师在学业上为我引路,在生活中处处关心我。当发现我生活上捉襟见肘时,他就从工资里拿出10块钱给我,帮我渡过难关。那10块钱对于我这个穷学生来说,真是雪中送炭。在校期间,有一次我去新疆乌鲁木齐参加演出,临行前,老师见我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就让师母把他的一条灰色毛料裤子改成我能穿的尺寸。”拉苏荣说到这里,抿着嘴角难掩感激。

    对拉苏荣影响颇深的第二位老师是昭那斯图。他是拉苏荣在内蒙古艺术学校读书时长调专业的主课老师。拉苏荣跟着他学习了很长时间。1965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10周年时,由时任国务院副总理贺龙为团长的中央代表团赴新疆慰问,拉苏荣有幸成为代表团的一员。“内蒙古自治区文艺团体的表演,深受新疆人民喜爱,为自治区争了光。从新疆回来后,时任国务院副总理、主持内蒙古工作的乌兰夫同志,在新城宾馆宴请了代表团成员。”时隔多年,当天的情景拉苏荣仍历历在目,“蒙古族人的宴会,自然是离不开歌唱的。宴会上,我刚献唱了一曲长调,就看见坐在主桌的乌兰夫同志远远地向我招手。他让我坐在跟前,问我长调是内蒙古艺术学校谁教的?当听说我的老师是在现场的昭那斯图时,乌兰夫同志对昭那斯图说,你培养出来一个‘小哈扎布’。”旁边许多人都听到乌兰夫夸奖拉苏荣的话,此后他就有了“小哈扎布”之称了。

    在说到“哈扎布”时,记者明显感觉到拉苏荣用力地一字一顿,因为“哈扎布”这个名字、这位恩师,对于拉苏荣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哈扎布是内蒙古自治区的第一代“歌王”,被乌兰夫称为“人民的歌唱家”。多年前,拉苏荣曾带着女作家席慕蓉去拜访哈扎布。后来,她在充满诗意的散文《歌王——哈扎布》中如是描绘哈扎布的歌声:“他们说,只要远远地听到他的歌声,就会让毡房里火炉旁的老人家忽然间想起了过去的时光,让草地上正在挤牛奶的少女忽然间都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所有的心,所有的灵魂都跟随着他的歌声在旷野里上下回旋飞翔,久久不肯回来。”而拉苏荣拜哈扎布为师,其中还有段曲折的故事。那是在“拜师”两个字成为禁忌的“文革”时期。“当时,哈扎布老师没有从‘牛棚’(‘文革’时关押受害者的地方)里解放出来,偶尔给他点自由,但不能走远。一个周日,他来到我家里,我又提起拜师的事。哈扎布老师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说给我磕头、拜我为师,这是‘四旧’!将来再说吧。我就‘哦’了一声,说,您不教就不教吧,反正这里还有一个代替您教我唱歌的‘老师’呢。我默默地从床底拿出一部留声机,放上唱片,哈扎布老师的歌声从里面传了出来……老师让我赶紧把门关上,老泪纵横地说,‘行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徒弟了’。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在哈扎布一生中最困难的时候,有个小伙子一门心思地想当他的徒弟。拉苏荣拜师的虔诚,深深地感动了一代歌王,自此哈扎布对他倾囊相授。

传 承 守护蒙古族文化的魂

    “文革”时期,禁止演唱传统蒙古长调,乌兰牧骑演出遇到了难题。“那时听歌是牧民们最主要的娱乐活动,不让我们唱怎么办?”头脑灵活的拉苏荣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不想竟在特殊年代里保护和推动了长调的发展。“我年轻时就愿意写写东西。‘文革’时我与乌兰牧骑中拉马头琴的老师一起,把许多传统的蒙古长调歌词改成歌颂党、毛主席和建设保卫边疆的内容,如《北疆赞歌》《奶酒献给毛主席》《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同时,我还有意识地把几首长调的精华结合起来。当电台首次传出《吉祥的那达慕》时,人们惊喜地发现,原来长调还能这么唱。”这些经拉苏荣改编的歌曲很快传唱开来。在那个文化生活贫瘠的年代,他就这样让饱含草原韵味的长调唱了下去,而拉苏荣的名字也随着歌声飘进一个个蒙古包,成为内蒙古家喻户晓的大明星。

 拉苏荣在草原上为牧民们歌唱

    “文革”结束后,内蒙古的艺术氛围渐渐好了起来。拉苏荣可以去老师哈扎布家里学习了。哈扎布采用的“自然教学法”让他印象深刻:“去哈扎布老师家学唱歌时,我们就像家人般围坐在一起,边喝奶茶边聊长调。当时没有录音机、电视机,好在老师有个半导体,只要聊到内蒙古广播电台播放了我唱的歌,我们之间就有说不完的话。他总是以鼓励为主,遇到我哪里唱得有问题,他常说,‘昨天你唱的那首歌不错,我年轻那会儿还不如你呢,可有个地方这样唱应该会更好,你再考虑考虑’,然后会给我纠正着做示范。我呢,也赶紧把老师的唱法记下来。”

    说“记”一点儿都没错,那时候没有录音机,全凭拉苏荣自身的记性和悟性。每次从老师家回来,他都会反复琢磨老师的教诲。一次,拉苏荣与夫人周秉建闲聊时,问她觉得他什么时候唱得最好?周秉建的回答出乎拉苏荣意料,她笑着答道:“你做梦的时候唱得最好!”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原来,拉苏荣天天琢磨长调,晚上的梦话就是唱长调。拉苏荣在梦里唱歌时,周秉建并不会叫醒他,因为唱到大声的时候,他自然就醒了。这时,周秉建会笑着对他说:“你唱得好啊,我倒是好好欣赏了一番呢。”

    哈扎布去世前几个月,拉苏荣正好在老师家乡锡林郭勒盟参加拍摄工作。一天,在哈扎布家里,拉苏荣一边和老师聊长调,一边准备再抽一支烟。拉苏荣记得很清楚:“当时,桌子上放着一个打火机,老师拿起打火机朝着我坐的方向伸过来,将打火机打开、点火,然而并不说话。我以为老师要为我点烟,惶恐不已。可老师又一次点燃打火机,不动,然后关上打火机重重地放在我的手上。他用蒙语说,这是‘火’,不要丢了。我想,老师是把传承长调‘香火’的任务交给我了。”

    近60年过去了,传承蒙古长调早已成为拉苏荣的一种行动自觉。在他眼中,“长调是流淌在蒙古族人血液中、刻在蒙古族人骨骼上的艺术DNA”。拉苏荣认真而又饱含感情地说:“多年来,蒙古族人背着‘她’、驮着‘她’一路走来。我们必须保护长调,守护蒙古族文化的魂。我作为一辈子从事演唱、研究、传承长调的人,有义务把长调的内涵和技法传授下去,尽管肩上的担子很重,我却责无旁贷。”

申 遗 愿为此倾尽全力

    在蒙古大草原上,风吹了多久,长调就唱了多久。每一次聆听长调,都是一次心灵的洗礼和情感的抒发。蒙古长调是璀璨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艺术没有国界,蒙古长调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2005年11月25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公布了第三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单,中、蒙两国联合申报的“蒙古长调”名列其中。

    在中国和蒙古国联合为蒙古长调申遗时,已经调到中央民族歌舞团的拉苏荣,作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中蒙两国蒙古族长调民歌联合保护专家工作组”的首席专家,尽心竭力地为之出谋划策,他也是中国国家级文化艺术团体中唯一从事这项工作的艺术家。

    蒙古长调的传承,历代都是靠艺人们的口传身授,随着几位著名长调艺术家的相继辞世,一些古老、珍贵的曲目也在流传过程中丢失。申遗材料中虽然征集到一些老的黑胶唱片和曲目,但是用文字撰写的长调艺术家的传记,却只有我国能提供,那就是——由乌兰夫同志题写书名的《人民歌唱家——哈扎布》、由布赫同志题写书名的《宝音德力格尔传》以及《我的老师——昭那斯图》三本书。它们成为极有分量的申报文本,对蒙古长调完成世界级申遗并最终取得成功起到重要作用。

拉苏荣用蒙文为三位蒙古长调艺术家哈扎布(中)、宝音德力格尔(右)和昭那斯图撰写的传记

    这三本书便是诞生于拉苏荣的笔下。他用蒙古文字撰写的文采斐然的传记,不仅生动立体地还原出三位蒙古长调艺术家的人生轨迹,而且弘扬了蒙古长调艺术,填补了蒙古族艺术教育领域的空白,在人文社会学和历史学领域具有较高的学术研究价值。

    说起历时数年、花费大量精力、凝聚半生心血为三位老师著书立传的缘由,拉苏荣的想法简单得不可思议:“我就是希望人们不要忘记三位老师为蒙古长调作出的贡献。”

    此后,拉苏荣在日程满满的演出和讲课之余,抽时间、挤时间去查阅海量资料;为了得到关于老师的第一手口述资料,他不辞辛苦地跑到锡林郭勒、呼伦贝尔等地采访老艺术家们,跟他们同吃同住……身为中国作协成员的拉苏荣,懂蒙文、爱长调,有阅历、有文笔,熟悉蒙古族的历史和现状,了解蒙古族的生活习俗和传统文化。他用细腻的笔触赋予这三本有档案、有回忆、有史实依据的传记以独特的韵味。许多看过传记的人都说:“这些歌唱家太不容易了!而拉苏荣竟像经历过那个时代一样,真是把这几位歌唱家写‘活’了。”只有那些熟悉拉苏荣的朋友才知道,每每写完一本书的他,看上去是多么的疲惫与憔悴。今年,这三本优秀的蒙文传记将被译成汉语出版,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的献礼。

    除此之外,想为老师故乡的长调传承做点事的拉苏荣,2000年以后,在哈扎布的故乡锡林郭勒盟办起了长达9年的长调培训班。而对于自己的故乡鄂尔多斯,拉苏荣同样十分惦念。

    随着蒙古族人民生产方式的改变,草原的面积日益缩小,马背上的民族走下马背,长调也渐渐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拉苏荣离开鄂尔多斯已近50年,当他重回自己出生的地方,却发现记忆里树林遍布、鸟鸣阵阵的故乡,如今荒草蔓延,鸟儿无处搭窝和歌唱,早已没有了儿时的感觉。此情此景让拉苏荣忧心忡忡,他担心长此以往家乡的长调就会失去“生长环境”。从2007年开始,拉苏荣自掏腰包,买下9万棵树苗,在自己的出生地鄂尔多斯呼和木独镇查干敖包种下了一片小树苗。故乡土壤干涸已久,栽树不易。拉苏荣带人倒一壶水、插一根苗、寄托一份心愿,他给这片树林起名为“长调林”,希望故乡长调的根和魂可以绵延不绝。

    拉苏荣作为一位集演唱、研究、传承和教学于一身的艺术家,“把长调从草原带到了城市,从蒙古包唱到了舞台,在凝聚老一辈歌唱家技艺精华的同时,加入自己的智慧”。他以传承长调为己任,为一曲曲飘扬在蒙古高原蓝天碧草间的悠扬天籁插上翅膀,让那唱尽翱翔的雄鹰、奔驰的骏马和唱尽丰美嫩草、醇香美酒的绵延曲调,成为蒙古族人感恩自然、赞美生命、讴歌世间美好情感的不变载体。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19年1月4日 总第3319期 第一版

 
 
责任编辑:张雪
 
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