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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法师:跨过生死那道坎

作者:张建安

来源:中国档案报

2018-10-16 星期二

    1942年10月10日(农历九月初一),在福建泉州温陵养老院晚晴室内,弘一法师即将入灭。他安详地侧躺着,往事尘缘,于万籁俱寂中,浮光掠影般进入脑海……

翩翩公子的“重生”

    弘一法师,俗名李叔同,1880年生于天津一富裕人家,父亲是天津有名的银行家。李叔同是晚来子,当他出生时,父亲已72岁。4岁时,李叔同的父亲病故。此间,曾延请僧人到家诵经,年幼的李叔同亲见僧人举止,并细听敲木鱼、诵经之声。这是他最早与佛教的接触。

    李叔同自幼好学,年轻时曾陪母亲到上海,遍交文坛俊杰,参加上海沪学会征文,名字屡列第一,一时名噪文坛,“二十文章惊海内”。他还自刊《李庐印谱》,出版《李庐诗钟》。与此同时,李叔同还过了一段花花公子的生活。

    1905年,李叔同的母亲去世。他东渡日本留学,发起成立了中国第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并在话剧《茶花女》中扮演茶花女。他还编辑了中国第一份音乐杂志……3年后,李叔同回国受聘于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教授图画、音乐,培养出丰子恺、潘天寿、曹聚仁、刘质平等许多杰出人才。

    1916年,只有37岁的李叔同患上神经衰弱,悲观地认为自己不久将丧命,自称“息翁”,还在一个印章上刻了“丙辰息翁归寂之年”。也就在这个时期,好友夏丏尊推荐了一篇关于断食的文章,该文称“断食能使人除旧换新,改去恶德,生出伟大的精神力量来”。李叔同对此很感兴趣,决心一试。这年11月,李叔同前往杭州虎跑寺,按照书中的断食方式,经过半断食、断食、重新饮食三个阶段共20余天,不仅治好了折磨自己多年的神经衰弱,而且获得“极愉快满足”的体验。断食之后,李叔同觉得自己脱胎换骨一样,遂以《老子》中“能婴儿乎”之意,改名“李婴”。

    此次断食是在佛寺中,李叔同因此与佛教产生了更直接的因缘。之后,他虽然还是回到学校,但不久便发心食素,研读佛经。1918年,李叔同正式剃度出家,法号“弘一”。

纯为了生死大事

    弘一法师初修净土宗,后来又修律宗。律宗非常讲究戒律,一举一动都有规矩,严格认真到极点,是佛门中最难修的一宗。除要做到不杀生、不偷盗、不淫邪、不妄语、不饮酒、不打扮、不娱乐等戒律外,还须遵守“非时食”的戒律,即:每天只能吃两次饭,早晨6点钟左右吃一次,中午11点左右吃一次。由于戒律太严格,数百年来,几乎无人能修律宗,以致传统断绝。而弘一法师以坚毅的意志,“发愿精研戒法,几无日不在律藏中探讨精微,发扬广大,为元明清七百余年来律宗复兴之祖”。律宗因此再次复兴,弘一法师不仅被公认为“南山律第十一代宗师”,还被公认为“在中国僧侣中可说是持戒第一”。

    在世人眼里,弘一法师成为一种传奇,无数的人想要见到他,亲聆开示。他却尽量避开尘扰。一次,某地方长官来访。对于其他人,寺庙中的僧人都按照弘一法师的嘱托,一一谢客。但这位长官非同寻常,是弘一法师出尘前的好友,寺中的寂山长老便希望他去见一面。弘一初听到这个要求时,露出一种悲愤的神情,但马上意识到这样对师父是失礼的,继而合掌连声念“阿弥陀佛”,垂泪说:“师父慈悲,师父慈悲,弟子出家,非谋衣食,纯为了生死大事,妻子亦均抛弃,况朋友乎?乞婉言告以抱病不见客可也。”

    为了生死大事,避开尘俗的弘一法师转而在佛经和持戒中不懈地探求,并非常重视佛经中关于生死之际的文字。例如:他在1920年撰写的《无常经·序》中一再提到处理亡者的具体方法,并称“是经附文,临终方诀,最为切要”,“见者闻者,欢喜受持。共悟无常,同生极乐,广度众生,齐成佛道云尔”。他还多次为亡母敬写《赞礼地藏菩萨忏愿仪》,希望“以此功德,回向亡母,早消业障,往生西方”。

大病后的大惭愧

    弘一法师虽是高僧,却也并非一下子完全悟透生命的究竟,他也是在“苦”与“病”等多重磨难中不断反省,最后达到涅槃的。诸多磨难中,最严峻的当数他出家后的两次大病。

    第一次大病是在1931年春天。弘一法师在法界寺患病甚重,全身热如火焚。他虔诚背诵《行愿品偈赞》,略无间断,体内渐生清凉之气。如此修持,病将去矣。谁知刚有好转的迹象,安心头陀不知何故,非要弘一马上前往西安宣扬佛法。他起初没有答应,头陀便跪下强请,并以“筹济陕灾”等冠冕的理由,一定要他前往,激烈程度“无异绑架”。弘一法师最后被迫答应了,但他无法保证自己能病体痊愈,所以立下遗嘱:“弘一谢世后,凡寄存法界寺之佛典及佛像,皆赠予徐安夫居士;其余之物皆交法界寺库房。”此后,弘一法师与安心头陀一起搭上轮船,面对滔滔江水,心中不免凄凉。所幸的是,弘一法师出家前的学生刘质平及时赶到,将其从轮船的三楼背了下来。此番感受颇深,死里得生,弘一法师悲从中来,与弟子抱头痛哭。此诚少见。

    第二次大病是在1935年年底到1936年年初。弘一法师在乡间讲经,居于黑暗污浊的屋子里,受病菌感染,遂发大热,神智昏迷,皮肤外症极重。此次大病,为弘一法师生平所未经过,但他的态度比上一次要超脱。广洽法师前去探望,弘一法师说:“你不要问我病好没有,你要问我有念佛没有念佛?这是南山律师的警策,向后当拒绝一切,闭户编述南山律书,以至成功。”以弘一法师本意,并未打算请人医治,但此次因著作未竣,人间事尚未了,因此才乐于医治。

只有圆满,没有生死

    1942年,63岁的弘一法师又一次患上大病。这次病情却与前两次不同,经过修行,他终于功德圆满,可以安心地离开人世了,因此谢绝医药,有条不紊地做最后的交代,以了却尘缘。

    八月二十三日,弘一法师上午还在为转道、转逢二老书写大柱联,下午即告身体发热。

    二十四日,食量减少。

    二十五日,弘一法师不顾病体,为中学学生书写中堂。

    二十六日,食量减去四分之三,又照常写字。

    二十七日,一整天皆断食,只饮开水,拒绝医药。

    二十八日下午,自写三纸遗嘱。其中一纸写:“余于未命终前、临命终时、既命终后,皆托妙莲师一人负责,他人无论何人,皆不得干预。”他在纸上盖上私印,并叮嘱徒弟妙莲,谢绝一切吊问。

    二十九日下午5时,又向妙莲交代:一、在已停止说话及呼吸短促、或神志昏迷之时,即须预备助念应需之物。二、当助念之时,须先附耳通知云:“我来助念”,然后助念,如未吉祥卧者,待改正吉祥卧后,再行助念。助念时诵《普贤行愿品赞》,乃至“所有十方世界中”等正文。末后再念“南无阿弥陀佛”十声(不敲木鱼,大声缓念)。再唱回向偈:“愿生西方净土中”,乃至“普利一切诸含识”。当在此诵经之际,若见余眼中流泪,此乃“悲欢交集”所感,非是他故,不可误会。三、察窗门有未关妥者,关妥锁起。四、入龛时如天气热者,待半日后即装龛,凉则可待二三日装龛。不必穿好衣服,只穿旧短裤,以遮下根则已。龛用养老院的,送承天寺焚化。五、待七日后再封龛门,然后焚化。遗骸分为两坛,一送承天寺普同塔,一送开元寺普同塔。在未装龛以前,不须移动,仍随旧安卧床上。如已装入龛,即须移居承天寺。去时将常用之小碗四个带去,填龛四脚,盛满以水,以免蚂蚁嗅味走上,致焚化时损害蚂蚁生命,应须谨慎。再则,既送化身窑后,汝须逐日将填龛小碗之水加满,为恐水干后,又引起蚂蚁嗅味上来故。

    三十日,弘一法师整日默念佛号。

    九月初一,书写“悲欣交集”四字,作为最后的绝笔。

    九月初二,命妙莲写回向偈。

    九月初三,妙莲再请吃药,弘一法师以“不如念佛利益,及乘愿再来度生”等相嘱。

    九月初四,弘一法师说十诵戒文等。

    九月初四日晚7时45分,弘一法师呼吸少促。8时,弘一法师在温陵养老院晚晴室圆寂,右胁而卧,神态甚是安详,令人不胜景仰。

    临终前,弘一法师将两封事先写好的遗书托妙莲转付性愿法师及性老法师,并将《遗书》附录“遗偈”二首,分别致生平友好夏丏尊及学生刘质平。遗偈是十几天之前就写好的,除开头称呼不一样外,内容皆一致,称:“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弘一法师微笑着走上西天之路,只有圆满,没有生死。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18年10月12日 总第3283期 第三版

 
 
责任编辑: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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