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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抗战记忆

作者:姜晓云

来源:中国档案报

2018-09-10 星期一

    沭河和沂河相交之处,就是江苏沭阳县城。城南七八里外的姜庄,便是我的老家。记得小时候,一到下雨天,村子里就泥泞不堪。听老人说,由于黄河夺淮,所有的河道都被淤堵,一到雨季,村子就成了湖荡中的孤岛;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导沭整沂,根治淮河,新挖了淮沭新河和新沂河,以前的湖荡就变成了今天的稻田。现在,村民们还习惯将下田劳动叫“下湖”。

    改革开放初期,我开始上小学,学校就在家门口;而读中学时,学校却离家十五六里路。不能住校,又买不起自行车,每天走个来回,晚上腿抽筋疼得死去活来。母亲含着眼泪说别去了,我第二天爬起来就走,怕迟到。没有钟表,再加上月色“骗人”,有时到了校门口才发现时候尚早。顾不上带饭,经常午餐也免了。到了冬天,由于营养不良,我严重贫血,脚肿得不成样子,不得不住进县城里的二姑奶家,这样可以节省一半的路程。

    二姑奶非常好,总是把好吃的东西留给我,寄人篱下的滋味还真是没有。晚饭后,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在残留着淡淡腥味的饭桌上做作业,二姑奶则坐在一旁,边打毛衣,边给我讲一些过去的事情。二姑爷受过私塾教育,抗战时在武工队做文职工作;二姑奶不识字,做些后勤保障工作,还带着孩子。有一次,日本鬼子要进村了,二姑奶正巧出村,实在躲闪不及,于是转身跑进路边的红薯地里。好在红薯地是一垄一垄的,垄上的红薯叶子很茂盛,二姑奶又长得娇小,日本鬼子没有发现。二姑奶趴在垄沟里,透过红薯叶子的缝隙,看日本鬼子的腿一闪一闪地奔过,看到身边的野兔和禽鸟乱飞,看到村子里火光冲天,听到人们的喊叫,一直到周边一切归于寂静。二姑奶回到村里,沿路全都是死尸。她一路走来,悲怆满怀,却又无泪可流,只是机械地抓起路边的杂草或树叶,一一盖住死者。那时我才13岁,对战争、死亡和人性还不甚了解,可每当二姑奶讲到这儿,我抬起头来,都会遇到她那浑浊而悲愤的目光。

    在二姑奶家,我认识了三姑奶。三姑奶也是瘦瘦小小的,与沉稳的二姑奶不同,她很活泼好动,还看得出她有些怕她二姐,总是欲言又止的。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我知道三姑奶是远嫁到了马厂镇,而马厂镇是武工队制造武器的地方,三姑爷还造过手枪,我听了心里暗暗崇拜。后来,我多次见到三姑奶和几位表叔表姑,却从来没见到过幕后英雄三姑爷,真是一件很遗憾的事。

    我爷爷是三代单传,家里有些土地,还办有私塾。由于村子靠近县城,又比较隐蔽,各路人马来来往往,我爷爷的角色就很特殊,很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可他却在一次单独行动时被人暗枪杀害,倒在了雪地里,等到家人找到时,他已被冻僵。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奶奶也在病饿中死去。那一年,我父亲才5岁。

    二姑奶把我父亲接到身边,将他培养成人,解放初还入了团。听母亲讲,日本鬼子进沭阳县城时,她还是个小孩,随外公从徽州出来在城里做小本生意。在她的记忆里,常有一个日本鬼子用糖果逗小孩玩的画面;这些日本鬼子对大姑娘、小媳妇是不放过的,每次看到了就在大街上拿着枪追,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躲在家里,用锅底灰把自己的脸抹黑;那时,经常是日本鬼子白天下乡扫荡,晚上武工队进城把日本鬼子打得哇哇叫。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除了二姑奶一家进了城,其他人还是农民,忙着自己的生计。他们的事迹,档案中找不到;他们的名字,连我也不知道;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姜庄,经过多年的建设发展,现已成为县城的南部新区,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一派和平繁荣景象。但是,正是他们,与全中国人民一道,在黑暗的日子里奋起抗争,为现代中国写下了一段光辉的历史,中华民族走向伟大复兴的基业也有他们提供的沙石。目前,我在一所高校档案馆工作,又是家庭里两代人抗战记忆的见证者,特记录下来,以铭记那段全民抗战的历史,并表达对他们最深切的怀念!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18年9月3日 总第3267期 第四版

 
 
责任编辑: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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