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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情愿不声不响地离开这个世界

作者:张建安

来源:中国档案报

2018-05-07 星期一

人生的转变

沈从文及其1952年1月29日写给家人的书信长卷(局部)

    “沈从文,中国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多元化的背景成了他在首都以作家谋生的障碍,但同时又使他成为别具一格的作家。”“他比任何现代中国作家都更加注意文学的形式问题。……不少作品充满了诗情画意。……沈从文作品——文学和科学专著——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对独立人格、勇气和坚强性格的强烈要求。”这是瑞典文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对沈从文的评价。

    在许多人眼中,沈从文是以文学成就著称于世的。他从1924年首次发表文章,短短的四五年时间即在报刊发表150多篇文章,文体涉及小说、散文、诗歌乃至独幕剧、短剧。20世纪30年代,沈从文先后创作《边城》《湘行散记》《龙朱》《虎雏》等经典著作,成为中国文坛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与此同时,作为大学教师、报刊编辑,沈从文在教书育人以及文学评论等方面也是硕果累累。1946年10月中旬,44岁的沈从文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侃侃而谈,展现了一位知识分子的洒脱个性。然而,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前夕,沈从文受到一些人的批判,北京大学教学楼前挂出了“打倒新月派、现代评论派、第三条路线的沈从文”的大幅标语,沈从文迅速跌到谷底,不知该如何是好。经历过一段痛苦的挣扎后,他决定完全放弃文学创作,“什么都不写,一定活得合理得多”。中国文坛一颗耀眼的文学明星,逐渐转变为一位重量级的文物学家、文化历史学者。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沈从文从中国历史博物馆的普通解说员开始,扎扎实实地进行文物、民间工艺品以及历史研究,以不懈的追求、科学的方法、常年的努力,掌握了文物研究的新途径,编撰了《唐宋铜镜》《中国丝绸图案》《明锦》《战国漆器》《龙凤艺术》等,为中国文物研究作出贡献。沈从文曾致信著名记者徐盈时称:“新搞的一切,因为凡事从实物出发,从客观存在出发,再结合文献求证,方法较新,所得结论也新,主观还以为对于此后治文化史、艺术史、工艺史都必然有些新的启发。”沈从文的文物研究不仅在国内受到关注,而且受到国际同行的广泛重视。尤其是在周恩来的支持下,沈从文进行了中国古代服饰的研究,编写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填补了中国这一领域的空白。著名画家黄永玉评价:“《中国服装史》充满着灿烂的文采、严密的逻辑性以及美学价值,以社会学、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阐明艺术的发展和历史趋势。”胡乔木同志盛赞沈从文:“以一人之力,历时十余载,几经艰阻,数易其稿,幸获此鸿篇巨制,实为对我国学术界一重大贡献,极为可贺。”

    沈从文到晚年时,已经成功地实现了从文学家到文物学家和文化历史学者的转变,成为领域更宽的文化大家。不过,此时的沈从文对名利看得很淡。20世纪80年代,也就是沈从文人生中最后几年的时间里,“沈从文热”不断掀起,先在国外热了起来,然后又转“内销”,热到了国内,而且越来越热,荣誉与光环不断加在沈从文身上。对此,沈从文本人十分冷静,极力采取冷处理的态度,避开谈自己。

“过于誉美,易增物忌”

    晚年的沈从文更愿意静静地与世无争地度过自己最后的时光。1981年7月30日,沈从文在给书评家常风的信中谈及:“年来国外对我过去那份习作,似乎还感到兴趣,因此国内也开了点绿灯,容许有人开始‘研究’我。……但是我却不抱任何不切现实的幻念空想,以为至多不过是起一些点缀作用,即点缀作用,时间也不会久,三几年后社会新的变化一来,一切就将成为‘陈迹’的。”

    同年10月5日,沈从文给在《株洲日报》工作的龙海清回信,希望龙海清等人不要再写文章赞美他,认为海外的“沈从文热”“与其说是对个人表示欢迎热情,其实不如说是对中国表示好感为合理,因为在任何情形下,我总还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

    沈从文对不同意见乃至别人对他的批评也表现出很大的宽容。1982年10月22日,他在给吉首大学任教的刘一友信中,针对那些批评“沈从文热”的人说:“还是让他们骂,出出气好。”

    沈从文希望自己的作品能留下来,所以临终前9天还在阅读自己的《凤凰观景山》残稿,并表示:“这个可以发表,我要改好它。抄出来改。”

    然而,外界对沈从文不断加热的推崇乃至吹捧,他从内心里充满警惕。他在1981年写信给在湖南师范大学任教的凌宇的信中称:“过于誉美,易增物忌,虚名过实,必致灾星。”

    1988年2月,凌宇撰写的《沈从文传》部分章节在《人民日报·海外版》连载。紧接着,沈从文故乡湖南省凤凰县便要举办研究沈从文的学术讨论会,以扩大影响。这些在他人看来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却成了沈从文的心病。当时任凤凰县县长吴官林拜访沈从文时,病榻之上的沈从文一再表示:“不要为我花钱……不要宣扬我。”

    3月下旬,沈从文听说凌宇参与筹备国际性的沈从文研究学术讨论会后,赶紧催促夫人张兆和写信劝阻。4月18日,沈从文克服数年来病痛所带来的不便,勉强自己执笔,郑重写信劝阻凌宇,表示自己不喜欢“露面”,不喜欢“出名”,劝阻凌宇一定不要召开什么国际沈从文学术会议,“请放弃你的打算,自己做你的研究,不要糟蹋宝贵生命”。

    4天后,沈从文还是不放心,再次给凌宇写信,说:“写几本书算什么了不起。”表达了不愿出名、最怕出名的心理。他还对凌宇所写的传记发表了这样的评论:“其实只是星星点点的临时凑合。由外人看来,很能传神,实在说来,还不能够从深处抓住我的弱点,还是从表面上贯串点滴材料,和我本人还有一点距离。”

“不要宣传我”

    1988年4月16日,沈从文留给尘世最后的文字是一封书信,在这封写给吉首大学中文系教师向成国的信中,沈从文再一次强调不愿出名的心愿。他说:“来信中所云‘全国性活动’,弟以为值得考虑。弟搁笔业已经半世纪……弟今年已八十六,所得已多。宜秉古人见道之言,凡事以简单知足,免为他人笑料。不求有功,先求无过。过日子以简单为主,不希望非分所当,勉强他人为之代筹。举凡近于招摇之事,证‘知足不辱’之戒,少参加或不参加为是。

    “先生所提之事,具见同乡好意,无如与弟平时旨趣甚远,心中多一负担。甚愿为弟设想,实增感谢。即此复颂安佳。”

    4月25日,友人来访,向沈从文介绍前一年中国派出4位作家代表访问瑞典文学院及与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交流的情况,并告诉沈从文:“你被认为是当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呼声最高的候选人之一。”沈从文对此依然看得很淡。

    5月7日,吉首大学中文系教师刘一向来访,临别时,沈从文再三叮嘱:“不要宣传我,要慎重……”

    3天后的下午,沈从文在会见作家黄庐隐女儿时心脏病突发,当天晚上8时30分在家中离世,享年86岁。

    作家、翻译家叶君健评价沈从文说:“他最后不声不响地告别了这个世界。他的一生够平凡,但我在内心深处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中国读书人,值得永远记忆。”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18年5月4日 总第3215期 第三版

 
 
责任编辑:李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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